壹
夜,青年獨自一人走在街道上。
從十七街道直行,在第三個路口右轉,再走幾百米,可以看到一條高速路,只要你順著斜坡往下走,便可以看到青年的目的地。
這是一段在河與高速路之間的小路,此時那裡還有一個人在等候,青年相約的朋友已經到了。
他們並肩而行,彼此沒有說話,沒有客套,似乎兩個人都在刻意迴避此次相約的主題。
月明,天無云,沒有星光。
他們一言不發地走了好長一段路,可兩側的河流與高速路仍看不到頭。
正當他的朋友從口袋里掏出手帕,一條格子絲巾順便也被抽出來時,他看見了,內心湧起一股怒火,這促使他重重地打了他一拳。
他的朋友沒有還手,也沒有追趕,就這樣捂住臉頰,看著他遠去。只見他歎了歎氣,或許把這一記重拳當做抱歉。
同夜,小雨過後,街道濕漉了。
青年離開了自己的小屋,重新回到街上。他沒有因為自己揍了朋友而氣憤,或者感到歉意,只不過一個人呆在房子裡,靜止不動令他思緒活躍,沉默讓他心煩意亂,更加寂寞難耐。
他剛剛失去了一份愛,被他最親密的朋友奪走了,兩人相約在河與高速路之間,相見時彼此卻不知道該說什麼,不過當他看到他身上帶著她最喜愛的物品,還是失去了理智。
此時,他急需去找尋另一種愛來彌補,安撫這空洞的傷口,而夜晚的城市街道就擁有這樣的愛。
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上獨自一人漫步在夜晚的城市街道,他忘記了。
徒步、公交、還是地鐵,通過任何一種形式,他不斷轉移、切換著不同又相似的場景。透過車窗、眼角膜,青年他始終看著那些夾雜在自然的黯淡與虛偽的明亮之間,來來回回,走走停停的人們。
準備逃票又被盯住的孩子,被生活困擾又被電子機械打敗的中年人,在酒吧喝牛奶的女人,以及隧道內無人問津的彈唱人。
他們有的無奈、有的氣餒、有的寂寞、有的也失落。
他經過一棟公寓時,看見一位年輕男子從裡邊走出來,大門剛剛被關上,似乎又想起什麼事情。於是他按下公寓大門的對講機,裡頭傳出了一把女聲。
男人:我沒那麼早回來,你把鑰匙放在老地方吧。
女人:知道了,還有其他事情嗎?
男人:沒有了。
說完,男人並沒有掛斷,也沒有說話,但沉重又不急促的呼吸聲,似乎告訴對方——我還在這裡,但是我沒有話想說。
女人:你越來越不願意跟我說話了。
男人:… … 我只是不知道該對你說些什麼。
女人:你不再愛我了嗎?
男人:… … 請別這樣說,我知道那並不容易。我對你已經沒感覺了,但我並不是不傷感。我愛你,但我的腦子卻一片混亂。
女人:她?
男人:不,不是的。我們曾經歷過好一段時間彼此平等相愛,當我看著你的愛趕上我的,這時候我的腦子裡就有一個聲音響起。它告訴我‘她在做什麼,她又是誰?她怎敢用嘴唇碰我,難道她以為我喜歡這樣?’
女人:所以說,你愛的只是你對我的愛?
男人:或許吧。我知道你為了愛情,可以不惜一切。但是這樣一份溫度讓我害怕,我不停地羞辱你,只是為了刺痛我自己,然後才能憐憫你。其實,我恨我們。
咔嚓……嘟嘟嘟……
女人掛斷了,電波聲傳來,男人把額頭輕輕抵在墻上,沉默了一會,最後姍姍離去。
看著男人漸遠的身影,青年抬頭看了看眼前的公寓,卻又不肯定是哪一間房子,唯一能夠確定的,是他知道那個男人沒有說謊。
貳
他總是覺得自己,無法很好地融入看似歡快的聚會。
有時候因為孤獨,內心多少會有幾分期待,於是在派對剛開始的時候,青年也喜歡與其他人閒聊著各種不著邊的話題。
稍後,該來的人都來了,活躍的人更加活躍,寡言的人則變得更加無言。
一股極大的落差,令他說出口的話重新嚥下去,周邊人的距離一下子被拉開,十分遙遠。就像內心所期待的東西,從高處跌落,無法重新飛起來。
他緊縮在角落,飽受著這種反差帶來的折磨,任由沉默將歡樂一點一點蠶食……最後,也和早先的那個男人一樣,姍姍離去。
仍是這一個夜,只是夜更深了。
此時應該凌晨已過,可他就是不願意回去,回到那個思緒萬千的空房間里,他還想繼續走下去。
重新折回十七街道,他突然記起這附近有一位主人家,很喜歡邀請不同的人參加她的午夜派對。他好奇,也因為內心深處一份瘙癢的慾望。
青年站在門外,猶豫著是不是走進去,這時候主人家發現了他。
他被接受了。派對的主人,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女士,歲月雖然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跡,但談吐與舉止之間,青年仍然可以察覺到她年輕時的風韻。
她牽引著青年穿過一條幽暗的通道,前方有光有聲音,一邊打聽他的近況,一邊為他介紹經過的賓客。
主人家遞給他一杯雞尾酒,讓他自便,便前去招呼其他賓客。
青年雖然不排斥這裡,可一時間性格上的缺陷還是讓他選擇獨自一人呆在旁邊,注視著這裡形色不同的人們。
過氣的明星、年老的模特、失戀的女人、城市的白領、落魄的藝術家、退休的老人,他突然明白了自己為什麼會被接受,因為這裡聚集著一群落寞的城市人。
他们各自不同,又有着相同的特征:他們都需要陪伴,需要有人能夠給予他們短暫的慰藉,也有人需要傾訴,需要傾聽。
一位老演員靠著墻壁,輕輕地搖晃著手中的紅酒杯,注視著窗外的月亮,口中哼著一首陳舊的曲子,哼到某一段高潮時甚至會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
青年認識他,曾經還沉迷過他演過的幾部老作品。
一位中年女人,倚靠著另一邊看著他,也陶醉在這樣的氣氛之中,他沒有理會她,也沒有顯得傲慢無禮,他明白自己雖然不復往昔,但也曾風光過。
還有一位在雅馬哈鋼琴前彈奏《月光曲》的人,琴聲時而平緩如小溪,時而又有匯入河流的悸動。
也有三兩位年輕人聚在小桌子前,彼此談論著各自的近況。有人說最近學會了一種新的語言,是法語,還是日語?
然後他使勁用這種語言跟其他人說,臉上還特意模範著不用語言特有的神情,雖然其他人不甚明白,卻也沉迷在不同語言的美妙當中。
另外一位講述他前陣子到海邊度假,衝浪時,遇到了平生最大的浪花,險些被擱翻。
接著他問其他人,他們都喜不喜歡衝浪?衝浪?我不行,我可是一個連游幾十米都艱難的人。
青年就這麼坐在沙發上,孜孜不倦地觀察著這些人,他覺得他們像電影中的人物,真實又虛幻,他鐘愛一切與影像有關的事物。
這時候,旁邊一位老人跟他搭起話。
他說道:如今的年輕人太沉默了,他們不願意跟別人交談,覺得別人不配與他們交談。其實不是的,那是他們在害怕。
青年默認了,他覺得事實上正是如此。
對於一些思想過於活躍,又與主流格格不入的年輕人,他們只不過是一群膽戰心驚的人;害怕热闹也害怕冷清,他們以为自己的沉默寡言,是坏事的开始,又担心莫名其妙的唠嗑讓人心煩。
你違背本性去假裝,既討好不了別人,也瞞騙不了自己;你由著性子去活,別人又覺得你是屬於社會的異己分子。
最終,最適合自己的方式,就是什麼都不說了。
叁
離開時,外邊的天已經黑得發亮,他知道最黑的時刻已經過去了,新的光明在不久之後就要到來。
有時候這樣一種光明顯得特別虛偽,它總是以“一切都是新的開始”來欺騙著我們,我們以為明天會更好,明天會有更多的希望。可是會變好的絕對不是明天。
明天,他將來離開這座城市,前去另一地方,放棄自己現在喜歡的東西,去接受另外一種未知的事物。
高速路上急速駛過的車輛,像是一道抓不住的風景,車上載著無數人的故事,可你就是無法讓他們停下來給你講述。看似緩緩流動的河流,承載著也淹沒著,而你依舊無法挽留什麼。
青年又回到了那段小路,在那一段位於河與高速路之間的小路。
佐佑一〇
二〇一八年三月十二號
後記
本文改編自法國導演莱奥·卡拉克斯的處女作《男孩遇見女孩》,在此感謝分享人 @補夢人的狂想搖滾。
本片乃是卡拉克斯的處女作,當時的他只有22歲。在很大程度上男主角可以看作是導演內心的自我。自戀和放縱,隨處可見。
從非常酷的表現主義風格中,卡拉克斯拍攝了大量的城市夜景,其視覺風格上帶有早期法國新浪潮電影的美學特征,優美且富有情感的黑白攝影,也極具活力性的跳接鏡頭。
正如卡拉克斯曾經說過:“城市的街道上有我的爱。”
事實上,對於筆者而言,黑白題材的攝影以及影片一直是我所青睞的風格,也時常癡迷於城市深夜的街道。儘管如今身處他鄉,少了以往漫步其中的經歷,但失眠的困擾仍使我感受到深夜的浪漫與迷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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