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谷

▍佯慢

前几天我在书上看到了一个词：“旅谷。”意思是：植物未经播种而生。

当时我就被这个词击中，不禁感叹汉字的美妙，看似没有交集的两个字，组合起来却迸发出绝美的意义。

对于那些未经播种而生的植物，我们习惯于称它们为“野花野草”。人们通常用“家”和“野”来区分万物，也用这两个字来划分感情，家养好过野生，因为我们为之花了心思。

或许“野”字到底是有些无情，有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就从字典里寻，挑挑选选，最终找出了这个“旅”字。这样对比一看，“旅”字倒确实多了些情意：它们只是旅谷，暂时漂泊流浪，总有一天会回家，尽管它们四海无家。

在词典上，“旅”有几层意思，一指“在他乡做客，旅行”，二指“旅行的人，离家在外的人”。

我猜，最初创造“旅谷”的人内心一定很温柔，冥冥之中给了野生植物一个家。

《乐府诗集·横吹曲辞五·紫骝马歌辞》中有旅谷：“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司马光 《送孟著作知济阴》诗中也有旅谷：“水去良田阔，人归旅谷生。”

古时的人博爱，连感情也要分给植物，有些话自己难以开口，就借着植物的由头替自己表达。杜甫说“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赵崇说“料想故园桃李，也应怨月愁风”；崔护说“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在他们眼里，花草会哭会笑，会怒会怨，人之七情六欲，花草兼备。颓城里的溅泪花没了家，成了旅谷；故园里的桃李有家似无家，成了旅谷；笑春风的桃花没了家，成了旅谷。旅谷，都是没有家的植物。

关于旅谷，让我印象深刻的有一首诗：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

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第一次读此诗，我脑海中浮现的，是老家村子尽头的那座房子。满是裂痕的土墙，连粉刷的工序都不曾有，屋顶上的瓦片早已在数十载的风吹雨打中变得不成样子。瓦缝里都是野草，这里一把，那里一丛，有的都快有半人高。屋前是泥巴地，早就荒了，杂草丛生，偶尔会有邻家的鸡来啄草，猫来捕虫。有时候牵羊引牛的人路过歇息，牛羊也会顺口咬下一枝半叶当嚼头。如此种种，像极了“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的场景。旅谷都有本事，哪里少了烟火气，哪里就有它们。勤劳的庄稼人与野草水火不容，有人气儿有家的地方，旅谷活不了。

或许，旅谷注定是浪子，四海为家，又或者哪里都没有家，逢不着人就能长，逢着了人就被拔，它们都是没人爱的孩子。

旅谷旅谷，都是没有家的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