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说、宗教,都试图给人生以安慰。我不太知道西方的唯心者或唯物者对死亡的理解,仅想谈谈中国古代哲学思想里的终极关怀。
中国哲学认为,死亡之畏起源于自身的不完整。如果意识到自己生命是完整的,那么人就得到了安慰,他的恐惧就减轻了。这安慰,哪怕仅是意识里微不足道的感动,也很可贵的。
为此,中国古人造了一个浩淼无际、充斥天地之物——道。道无形无状,它是万物之母,滋养万物而不居(母)功。正因为此,道是完整的,否则就无从养育万物了。在世上,只有这唯一的“道法自然”的“完整”者,其他万物都尚未完成,哪怕天地也做不到完整,因“天不足西北,地不满东南”。《易经》讲了万事万物皆未完成,循环往复,都是在路上,都没有答案。只有道怀有完整的答案,却没有一人能窥探到这答案。但不知答案,也不妨碍这世界,万物皆不打扰道,清静无为(清静无为可不是件易事)。在清静无为里,有些事物慢慢变为灵,比如树妖、山鬼、狐妖、神仙、星宿.......但他们也不清楚自己的变化从何而来。哪怕最高级的神仙玉皇大帝、太上老君,在道之前,也是低等的,道是天外之天。《酉阳杂俎》里有个故事,说天帝张坚,原本是个凡人,他设计偷了前任天帝刘翁的龙车,刘翁从后面追,差了一步,被他抢先到达天宫。他关上大门,重新任命百官,就这样把天帝推翻了,自己做了天帝。这个故事把天帝更替说的极其平常,天帝竟然能被一个凡人轻易推翻,使人百思不得其解。然而中国人在志怪小说里,就热衷于编造奇奇怪怪的故事,就是要表现不完整、不可知、不可思议。
完整的道拥有着安慰人生的功用,看似很简单。西方人也不知道自身的意义,但相信上帝、圣母玛利亚知道所有的意义;因为人不完整,但上帝、圣母玛利亚是完整的。除了道之外,大多数宗教的最高神是人格的,可以交谈、对抗,但人格的最高神无法告诉你人的完整性究竟是什么,道也不行,道是不可言说的。中国有句成语“夏虫不可语冰”。冰相当于年,要想知道年,必要经过春夏秋冬,而这是仅有一季经验的夏虫所无法达到的。人在完整面前就是夏虫,所以没有办法跟人说清楚完整是什么。基督信仰里有一个设置很有趣,末日审判,相当于告诉你,人生虽然不完整,但末日审判可以弥补这一遗憾,到审判时,所有人就不再纠结于自己的完整了,这是上帝保证的。
可惜道没有这样终有一天将秘密大白于天下的保证。中国宗教里的最高神并非人格的,它是一股亘古的力量,任何言语的描述都是无力的。人格的神仙其实都是灵,人与物都可以成灵。中国人与宗教的关系因此弱于西方。那么,古代的思想家如何让人相信这一高高在上,无可琢磨的道是世间独一无二的主宰,它存留有万物的完整,并会把终极的关怀带到人间的呢?
老子说,一个人担心自身的不完整,怕死,是因他还怀有希望。在他身上,生存与自我仍结合在一起,觉得自己一死就白来世上了,自我的一切就荡然无存了。这念头哪怕仅剩一点点,也充满焦虑,是最糟糕的东西。他的建议是彻底消除,“见小曰明,守弱曰强。”西方有个“西西弗斯神话”,西西弗斯被罚将山顶滚下的石头推上山,每当接近山顶,石头又会滚下,无休无止,真是至困之境。但加缪就从绝境下的石头缝里找到了绿色的希望,哪怕很小。老子也是这样,他用婴儿之说来教育世人。一个人总担心自己是不完整的,这担心无休无止,像西西弗斯神话中滚动的石头。老子说,要说成人不完整,那婴儿岂不是更不完整?要说人尚未完成(无功),那婴儿岂不根本没有开始?它是“赤子”,在开始之端,渺小到极致,他应该被吓死。可是婴儿担心吗?所以老子说,人应该回到婴儿时代,彻底渺小,彻底衰弱,彻底无知,将沮丧推到极致,落进婴儿般的境地里去。按人最阴暗的计算,一个不完整到这样至弱、至无知、至无功的人,应该消失不见。但他偏没有因自己的不完整而消失,而从心底里涌出力量来。他就会明白婴儿的感受——在最弱小的境地里,反而是欣喜的,因为自己生来是完整的,被意义过的。经历过这些之后,人反而会放声大笑出来(老子说:“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这是婴儿的真实感受,所以才会“骨弱筋柔而握固”。一个这样的婴儿,他怕死吗?不会,相反,他会“猛兽不据,攫鸟不搏。”所以,人现最渺小之身,反而明白了(见小曰明);居最弱之身,反而坚强了(守弱曰强)。这样的力量,就算很不稳定,也是真力量。这心里的感动再短暂,也是真安慰。才能体会老子说的“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一个人知道自己生来完整,就成了真的勇士,敢于对抗死亡,生活下去。哪怕他的完整在虚无缥缈里,仿佛没有了后顾之忧。面对这样一群人,(死神)的死亡恐吓又有什么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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