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

这个标题怪异，源于我读书时的几次奇遇。

文章分两部分，一是谈引号，一是谈伪这个词。其实也是同一个话题。

那次看到一篇文章，凡讲到中华民国，必要打上引号。由于说的是1949年以前的民国时期，并非是台湾的“中华民国”，着实让我诧异。大陆对1949年以前的“中华民国”可是承认的，为什么还要加引号？

不得不想到引号的作用。这个标点符号可是神通广大，具有多种用途，其中之一表示嘲讽和否定，可见于各类文章。如对毛泽东同志发动、领导的文化大革命不认可，自1981年以党的决议形式彻底否定后，凡提及“文革”或“文化大革命”一词都要加上引号进行否定，似乎在备注说明它“不是任何意义上的革命”。同样，对历史上的中共九大，那也是要加引号的，原因是“极不正常状态下召开”，所以也要否定。只要拿上世纪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的书籍一对比，引号的这一用途一目了然。

还有一例也可佐证。建国后一度对“左”这个词比较推崇，这自然是沿袭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传统。组合成的“左派”、“左翼”诸词，也是外来词汇，形容的是激进改革和底层立场。这一点符合革命的意识形态，左就有了天然的合理性。但后来据说“左”得有点过了头，到右边去了，于是就要反“左”、防“左”，这种过左或者极左就不是左了，成了加引号的“左”。这里的引号也还是表示否定。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书籍很多存有这种痕迹。

以上事关政治敏感性，据说报刊书籍的编辑们都是需要遵守的，该加引号之处可不许省略。

我倒是对开始谈到的那个“中华民国”感兴趣。按常理，叙述1949年前的中国，称呼中华民国并无不妥，但出于“政治正确”，生硬地加上引号，暗含对其政权的否定，反而显得颇为刺眼，有画蛇添足之嫌疑。

中华民国在中国历史上真实地存在过，现今也还在台湾保存，为何不能正视这个客观存在呢？嘲讽也好，否定也罢，对历史的评价是另外一个问题，只是先要正名，给别人名字加个引号算怎么回事呢？对于这种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事件和事物，如民国、文革、九大等，还是不要加引号的好，历史上如何书写，现在仍然这么书写。恢复历史的本来面目，从恢复本来名号起步，不正是尊重历史吗？

古人不使用标点符号，倒是避免了对历史事物名称滥加引号，但是古人还得用春秋笔法，他们就发明使用了一个字：伪。凡认为是非法的、非正统的事物，名字前统一加伪字，比如伪朝、伪国、伪军。我把这类历史名称暂且称作伪名称。和加引号相比，嘲讽没了，否定之意却更明显了。

纵观中国历史，每当朝代更迭之际，军阀林立，篡夺帝位、自称帝王者不可胜数。纷乱之中，各地政权自然互不承认，指责对方是非法的伪政权。东汉末出现的三国，东晋及之后出现的五胡十六国，唐末出现的五代十国等等，都存在政权合法性的问题。令人欣慰的是，后世史书几乎并不记载这些时期的伪名称，至多在国号前加上“前后左右”“东南西北”的方位词，以示区分。西晋李密《陈情表》说“臣少仕伪朝”，这自然是对旧国蜀汉政权的辱称，史家并不因此称蜀汉为“伪汉”。三国时期，无论站在哪国立场，另外两国都是伪政权，尽管当时文书交流可以斥敌国为“伪朝”，但史书却不能记载为伪魏、伪汉、伪吴。我们现在来读二十四史、资治通鉴等史书时，很少看到伪名称，也是一大幸事。

古来帝王，无论是出身将相还是起自草莽，只要建立的政权是实际存在的，包括王莽的新朝、武则天的周朝，都应该得到历史的承认，不宜加上伪名。不过有一类政权比较特殊——傀儡政权，因为其是外国势力控制，没有内政外交的自主权，显然是非法的，大多数国人不承认，对其加上伪名，似也可理解。据说中国最早的傀儡政权是五代的后晋，其主石敬瑭是契丹的“儿皇帝”，为历代所不齿。但其国号并未被史家贬作伪晋。史家第一次冠以伪字的傀儡政权是北宋灭亡后金国在中原建立的伪楚和伪齐政权。自此后对傀儡政权大多贬以伪名。近现代最臭名昭著的当属伪满洲国和汪伪政权，因为是侵华日军扶植的傀儡政权，人们极度痛恨，不予承认。

对于傀儡政权使用伪名，完全可以理解，我无意推翻这种约定俗成的写法。对于敌国，为了表示愤慨和批判，政治宣传时冠上伪名，也能容忍，但是如果把其治下的行政区划名称也加上伪字，那就真是匪夷所思了。当我偶然翻看到一些旧资料，某地竟然把民国时的乡镇和保甲名也加上伪字，眉头不由一紧。如果照此标准，是否历史上曾经出现的、所有的行政区划名字都要加上伪字呢？那真是一个滑稽的浩大工程呢。朝代兴衰，建置沿革多变，本属正常，何必把政治偏见和纷争带入历史地名呢？岂止历史地名，凡是真实存在过的历史事物和历史事件，尽量少加伪名来否定，也不要加引号来讽刺。引号倒也不是最糟糕，一加伪名，史实和史评就混杂一体了。把事实和评价严格区别，是书写历史的基本要求。

（长沙 201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