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恨你妈妈?” 田露问。
“我以前的确恨她,等长大了一点,我知道自己恨她没什么道理。她自始至终尽了她身为母亲的责任,她只是离开了我爸。不管什么原因,她有离婚的权利。但是我依旧和她亲近不了,过去那些事情造成的伤害成了一种事实,否定不了也改变不了。”
“不,要是你们发展新的关系,过去也会改变的。”
“我们分开太久了。”我说。
“她还活着,你不应该放弃。不止是为她,也是为你自己。”
“我知道,我已经得到了教训。”
几滴雨噼啪打在车窗上,很快就骤然密集起来。田露打开了雨刮器,放慢了车速。
“下一个服务区我们休息一下,然后我来开车。”我说。
“我忘了查天气预报了。”
“没关系,雨一会儿就能停。”
田露身体前倾,眼睛睁得大大的努力看清前面的路面。我告诉她,跟着前车,保持适当的距离就好了。等我们进服务区时雨已经小了。我上完洗手间后,走进便利店买了一盒饼干和两罐速溶咖啡,然后站在走廊等田露。她从洗手间出来,走到廊前的场地时,她停下来,仰起脸看了看天空。
“过一会儿我们就会在另一片天空之下了。”我说。
“呃?”她有些茫然地望着我。
我笑了笑,说:“还会下雨吗?”
她又抬头瞄了一眼天空,说:“应该不会吧。”
我递给她一罐咖啡,说:“你要试试这个吗?不过要是你想睡觉的话就别喝了。”
她接过易拉罐,说:“咖啡对我没有效果。”
“是么?那你的睡眠可真好。”
“不,我是睡眠不好,喝不喝咖啡都一样。”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沿着易拉罐的边缘仔仔细细地擦拭。她的手指白皙欣长,手捏纸巾时手背上的肌腱细直地绷紧,指甲修剪出曼妙的弧度。她拉易拉罐的拉环时的小心谨慎,像似在引爆一枚炸弹。她喝咖啡时嘴似乎没有粘到易拉罐,只是轻轻凑近罐口,咖啡是被她倒进嘴里的,她就是这样小心翼翼地啜饮着。我真想跟她调换一下各自手中的易拉罐,我想她那罐咖啡喝起来一定特别提神。
被雨水洗过的空气好像是从田野吹过来,叶片上和屋檐滑落的雨滴声清晰可闻。莹白的灯光从她的头顶洒落,她出神地看着远处的黑暗。
她发现我在看她,眼睛一眨,收回目光,瞄了一眼我,说:“你高中的时候好像不太爱说话。”
“是的,那时候我很腼腆,觉得自己长得太丑。”
“是么?你不丑啊。”
“天啊,你为什么不早说?”
她赫然一笑,说:“你现在很健谈,当医生不爱说话是不行的吧?”
“是的,太少话了会被患者投诉为服务态度不好,现在态度比医术更重要。”
“争取德艺双馨嘛。”她说。
“当然,这是我的小目标。”
我们走向停车场的途中,她说:“你可以先睡一觉,我现在还不困。”
我盯着她说:“其实你已经困了,只是你自己不觉得而已。”
“是吗?”她的表情好像在验证我的话。
我发动了车子,打开车窗,驱车上路。空气呼呼地吹进车内。田露侧着脸向着车窗方向,几绺头发在她的脸上乱舞。她现在还像少女时代一样喜欢吹风吗?即便在寒冷的冬天,也喜欢让那种冷冽的风将脸颊吹红。
“你以前很喜欢吹风。”我说。
“是么?嗯,好像是的。”她有些心不在焉。
她关上了她那一侧的车窗。我也关上了我这边的车窗,脸上被风吹得有些麻木的感觉还没有完全消除。
“苏阳,高中的时候,你有没有觉得我这个人有点奇怪?”她说。
“奇怪也不算,就是有点清高,不过可以理解,那时候喜欢你的人太多了。”
“其实我那时候就有病了,只是我自己不知道。”
“什么病?”我看了她一眼。
“精神病。”她的笑容转瞬即逝,接着说:“高二那年暑假,我妹妹死了。”
她的这一句话让她过去的神情都有了答案。她跟我说起她的妹妹,她的语气很平静。我知道那是历经许多悲伤过后的平静。
她妹妹小她一岁,她还有一个小她六岁的弟弟。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常年在外地做木材生意,她和妹妹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在她高二那年的暑假,妹妹去她父母的船上过暑假时失足溺水。出事时是晚上,她爸妈不在现场,也没有其他目击者,以致死因众说纷纭。有说意外,有说自杀,还有说他杀的。警察一度还介入调查,不过最后是以失足落水作为结论。她无意中从一次父母争吵中得知,他们因为打牌而把妹妹一个人留在船上。她自己在五岁的时候差点溺水,那一次她在玩耍时不小心滚落池塘,妹妹勇敢地拉住尚浮在水面的她并大声呼救才使她脱险。妹妹死后,她父母想起来这件事,并说算命先生也说他们命中注定要失去一个女儿。
“你相信命运吗?”没等我回答,她又继续说:“我以前不相信命运,觉得一切都是跟人有关,都是人为的结果。但是我发现这样想有些事情行不通,为什么一件事叫这个人遇上,而另一个人没有遇上,这不是命运是什么呢?”
“就算有所谓的命运,但是我不相信谁能预测命运,那么信不信就没什么区别。”我说。
“相信命运不过是为了寻求答案,答案能帮助人接受事实,而怀疑就像苹果里钻进一条虫子。”
“你怀疑什么?”
“怀疑一切,怀疑人能不能像一棵树一样活着。”
“意外没什么道理可言,说它是命运也未尝不可。”
“我知道,我也不想认定谁的错,但是怀疑是另外一回事。每次看跳水运动员跳水,我就想到妹妹,她就像是最高明的跳水运动员,入水时一点水花也没有。我总是想到这个画面。坐在教室里,看着窗外的地面,觉得地面像磁铁一样吸引着我。我想我要是跳下去,也像跳水运动员一样,悄无声息,一点水花也没有。高三刚开始的时候,我下了很大的决心要好好学习,一定要考上大学。一根筋地觉得要是我考上大学,我的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这个想法非常强烈。可是我的脑袋像灌了水泥一样,再怎么努力也没有用,有时候恨不得拿脑袋撞墙。”
我的脑海浮现她猛地打开窗户和她坐在楼道栏杆上巍然不惧的样子,许多年来,在我心中她都是裙角飞扬的美好形象,此刻我才意识到在我心中划下深痕的是她美丽病人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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