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露有一个妹妹,还有一个弟弟,最小的弟弟比她要小八岁。姐妹俩都长得漂亮,特别是田露,像个小天使误入了人间,她走到那里就把美带到那里,这样的孩子自出生起就成为父母的骄傲。
她们的爸爸很早就做木材生意,虽然没挣到大钱,但是口袋里总少不了零花钱,加上多数日子不在孩子身边,父母也就愿意在经济上作些补偿,每次父母回家都给她们买漂亮衣服。跟农村的孩子相比,她们就像到农村来过暑假的城里孩子。
田露从上小学的时候,她妈妈也随爸爸一起常年不在家,她和妹妹跟着爷爷奶奶生活,所以她对爷爷奶奶有很深的感情。
奶奶比爷爷大二岁,是爷爷的表姐,他们是近亲结婚。曾祖父母早逝,爷爷十多岁就成了孤儿,他们所有的力气都用在填饱肚子上了,娶媳妇是指望不上了。眼看着爷爷就要错过成家的年纪,他的姑姑为了娘家的香火,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娘家的侄儿。
爷爷是那种乐天知命的人,吃饱肚子就不爱操心了,家里的事情都由奶奶拿主意。奶奶精明能干,是家中的主心骨,在村子里也很受人尊敬。邻里之间闹矛盾都爱找她去调解,她既能讲出道理也能讲进人心。奶奶两个孤儿的家庭经营成人丁兴旺的大家庭,在缺衣少食的年代她也把全家人照顾的周周全全,在老的时候她又拉扯大几个孙辈。
在抚育孙辈的时候,奶奶依然保留了她在艰苦岁月养成的节俭和决断的作风,这在孙子辈看来不免觉得她苛刻。田露小时候也有点怕奶奶,但是她离开家乡后,她便越来越理解奶奶,越来越爱她,她觉得奶奶身上有一种可贵的精神力量,她觉得可以用伟大来形容,在平凡人又是亲人身上看到的伟大鼓舞了她。
爷爷六十几岁就过世了。奶奶身体一直很硬朗,直到去年开始精神不济,记忆力衰退的很厉害,说话也变少,她坐在椅子上不多会儿就打盹。即便如此,老人那种自尊自爱的劲儿还在,深怕给人邋遢的样子,吃饭的时候,她一只手心总是握着一团纸巾,不时擦拭一下眼角和下巴,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
去年国庆节,田露回去参加小姑家的表弟结婚典礼,就在满屋子人说说笑笑的时候,奶奶却是佝偻着腰坐在角落打瞌睡。吃喜宴的那天晚上,所有人都去饭店吃饭,只有生病中的奶奶一个人留在家里。
当喜宴开始时,鞭炮齐响锣鼓喧天之际,田露想到此刻躺在床上的奶奶,她想奶奶不是留在家里而是被留在家里,她再也无法安心地留在欢庆之中,她一个人早早地回到家,喂奶奶吃饭时,她不由得落下眼泪。
以前她总是希望奶奶能永远活下去,但是现在她不这样想了。看到爸爸对奶奶漠不关心的样子,还有妈妈偶尔的抱怨,她觉得如果这次奶奶真的不行了,对奶奶来说或许是好事,她不希望奶奶在疾病的长期折磨后死去。
她叹息道:“每个人都会有痛苦,然而每个人都漠然于别人的痛苦,这是为什么?”
“你的话像是冲我说似的,在病人眼里好像医生都有冷硬的心肠。”
“哦,不,我可不是这样觉得。”
我笑了笑,说:“我刚开始在医院上班的时候,对于每一个病人都抱有深深的同情,看到病人死了,家属在走廊痛哭,我也忍不住掉眼泪。我完全见不得别人哭,就连听到也受不了,有时候我忍不住哭,不得不躲到厕所里,为此还被同事笑。现在我也变得和他们一样麻木了,首先是因为见得多了,生理上出现了麻木。其次我意识到我的眼泪和同情心起不了任何作用,我能做的是在专业技能上不出差错。还有以前我想不通的东西,现在倒是有些通了。人的存在是一个短暂的事实,人类自古以来追求的永恒和完美不过是最天真的梦,死亡才是永恒的真理,有时候它是患难的消亡,意志的解脱。死者是没有痛苦的。”
“你这是乐观主义还是悲观主义?”
“既不是乐观主义也不是悲观主义,是现实主义。”
“我还是觉得你有点悲观主义呢,有点宿命的味道”
“死亡是人类共同的宿命,对于其他的我觉得我还是乐观大于悲观吧,如你说的那样,即便人类渺小,但是渺小中也能看到伟大的东西。”
“医生果然有不一样的理解。”
“没什么特别之处啊,这跟医生不医生没有什么关系?生死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只经历一次,谁也不比谁经验更多,看得多了也可能产生思想上的麻痹。岁数大一些,通过自己亲人的离世就能感受到。人正是通过不断总结生活才长大的。”
“是啊,我们老了。”
“看来你比我还要悲观主义。”
“不,我也是现实主义。”她说这话时露出浅笑。
在田露一开始说到她奶奶摔跤的时候,我就想起了我的爷爷,他那时候在南京的小姑家,他早晨起床时突发脑溢血栽倒在地,被发现后送到医院已经不治。就在家属们痛哭之际,医院的清洁工提醒家属,如果希望给老人土葬的话,你们赶紧别哭了,装作病人出院一样快把遗体背出医院。爷爷被背出医院后送回老家安葬。
小姑说,在我给爷爷磕头时,爷爷眼角还流出两滴眼泪。我没有注意到爷爷的眼泪,我想说不定是我的眼泪,因为我当时哭得很伤心。虽然我不相信姑姑言之凿凿的这个“奇迹”,但是其中也有些我无法解释清楚的事情。
爷爷生前最后一次离开家乡之前,他叹息地说:“这次要去所有亲戚家看看,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他说这句话时就站在我的面前,他说话时感伤的语气和颇不寻常的神态,当时就在我心里造成一种异样,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那次爷爷背回来一本非常厚的英汉词典,是他特意在南京的书店给我买的。这件事让我觉得很突兀,我没有跟谁说过要买英汉词典, 而且我无法想象爷爷去书店买词典的情形,这并不符合他的惯常行为。实际上我很少用到那个词典,但是那本词典厚重的力量始终在我心里。
爷爷遗体送回老家那天,我正在读高中,那天中午我心绪不宁,破天荒地没有午睡,而且早早地跑到学校去上课。一到学校就见到我的一个亲戚在等我,他是来通知我回家,他说我爷爷去世了。
即便现在,我也不想用任何迷信的角度去解释这些“反常”,但是我也不会把它们简单归结为“正常”。绝对地反对迷信本身就是另一种迷信。这些在我心中留下的疑问至少提醒了我,对于生活我知之甚少,就算自己的亲人,不了解要远远多于了解的部分。可惜,这是我现在才意识到的。
我的奶奶外婆在她们很年轻的时候就去世了,她们都在不到四十岁就去世了。外婆是在逃荒外地时染病而亡的。奶奶在生她第六个孩子时大出血死掉的。她们是最悲惨不过的。我的外公虽然活到六十岁,但是现在看来他那样的年纪也算早逝。
外公患了糖尿病,那时候还没有什么药物帮助他控制这个病,必须在饮食上严格控制,这对他无疑是残酷的。
在我六岁那年,外公最后一次来我家,他在途中买了几个梨子,用手帕包裹着。我妈在田里干活。外公深怕梨子被我和妹妹吃了,对我们说:“梨子不是买给你们吃的,是买给你妈妈吃的。”
我和妹妹原本还不是那么嘴馋,经他一说觉得梨子变得特别香甜,后来我们趁他小憩时,各偷吃了一个梨子。外公那时候身体已经很虚弱了,发现我们偷吃了梨子,他数落我和妹妹说:“梨子不是买给你们吃的,是买给你妈妈吃的。你们真是嘴馋啊,不晓得心疼你们妈妈。”
外公最后服了农药自杀。他从饥饿之神的魔爪下逃脱了,但是最后他却自己把自己送到死神之手。我连外公的模样也不记得了,只记得他出殡那天下着倾盆大雨。我妈想到外公时,她总会说起我们偷吃梨子这件事,但是她已经很久没有说到外公了,她自己已经到了外公的年纪了,她也患了糖尿病。
在疾病和死亡面前,人类是那么渺小,播弄人类命运的巨掌那么冷酷无情。人既不能主宰自己的出生,也不能主宰自己的死亡。即便有勇气以自杀方式结束自己生命的人,也并非是自己的命运掌控者,相反他们比其他人更加脆弱。
从未谋面的奶奶和外婆,记不得形象的外公,去世多年的爷爷,我很少想到他们,在说起他们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有很久都没有想到过他们,没有跟谁谈论过他们。有人说,死去的人从来没有离开,离开的是我们活着的人。第一次我对这句话有了理解。
想到我的奶奶和外婆在我现在差不多的年纪就去世了,这早就知道的事实第一次在我心头产生震撼。不是死亡带来的恐惧,而是一种对于生命和生活的茫然。
我奶奶和外婆去世时,她们最大的孩子也还没有成年,最小的才刚会走路。我的父辈就是在悬在屋顶那由死亡凝集的阴影下长大。我看到隐蔽在我父母眼睛里的阴影,但是我不曾想过那种阴影怎样影响一个人,不曾给过他们理解和宽容。
现在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太晚了,我的父亲也去世了。我的父亲三年前患了肺癌,从确诊到死亡还不到一年,我再也没有对他表达理解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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