镂克 | 悲观者

镂克 | 悲观者

（一）

我不寒而栗，为极度苦难中的死亡，
我的忧伤在增长。为历史见证，
我看到尸体堆积如山。这生活的影像

恐怖、阴郁，这幻灭不得不面对。
这蒙受灰色的生命，无法摆脱。
我忧伤，愿年轻人有所准备。

（二）

回忆，已被践踏、销毁、泯灭。
历史，被改写的速度令人晕旋。
回到心灵的往事中，是否还能习惯？

那麻木与冷漠，那话语的猜测，
靠怎样的毅力才能走出假象、看到真相？
永远的人质呵，我已无路可逃。

监禁，是无边的。墓穴的年轮在旋转，
在我的头上。大地在震颤，心试探地蠕动。
遥远的冰川在溶化，沿着被慑服已久的人

不敢梦想的方向。可病痛还未诊断，
无论我走多远，都纹丝未动。死亡是惟一的
代价，可这代价在死亡之前就已经付出。

（三）

关于往事必须说真话，尽管追忆已十分艰难。
真话，是见证的根本，那证词指向人心。
可我的传记已经封存，年轻人啊，你们可真幸运！

只有走极端才能引人注目；只有蠢才能够胜任暴君。
被压迫的结果总是很坏，若要不发疯，只有习惯于它。
有时真想大叫一声，可还是言不由衷。

（四）

记忆会像沙子一样，迅速从指间漏掉。
我们如何对待故人，后人也将如何对待我们。
新世纪的曙光令人厌恶，我选择真理，

却深陷问题、困境与绝望。我独自走在街头，
只不过看上去像独自一人。
人是无法孤独的，永远有人盯着你。

酒，我的悲剧。黄金算什么？金属而已。
二十一世纪的人们，正打算用黄金建造厕所。
可如今，酒，像生命一样重要。

（五）

究竟还有哪些词语，不敢直接说出？
一个丑恶的事实，竟然会有那么多的表达方式。
啰嗦的年代，话语滔滔不绝。

若要心存某种东西，最好的方式还是远离着它。
爱得越深，毁得越快；爱是这般脆弱。
当冷眼看待一切，生存的机会反而会多一些。

放弃话语的权利，以保全人的肉身。
可“枪毙！枪毙！枪毙！”……
我就是害怕，被谁说出这样的词语。

要使每一句话，饱含确切的意义；
使每一个简单的词，成为长久思考的结晶；
要使自己成为这一思考的惟一证人；

使生命中的每一个字，恢复应有的价值。
当全部精力于思考之中，
说出的每一句话，就能让你受用一生。

（六）

创新才能成功，新的目标要在经典中搜寻。
新方式总是赐予对人生有新思考的人。
当所有的人都在骂你，说明还有一些东西值得尊重。

我知道幻想是如何破灭的，它慢慢地枯萎与消失。
那沉闷、腐烂、发臭的影子，始终要跟随着人们。
杀人的方法有很多，一种生活方式就可以杀死一群人。

这万劫不复的秘密与恐怖，等待着一个粗心大意的人，
好当场把你砍掉。我怀着一颗有罪的心等待着；
可我从未犯过任何罪行啊！

（七）

人们都在担心，好像末日就要来临。
畏惧，是共同的感受，我不过是摊上了一份儿。
蟑螂不会因为是蟑螂而苦恼的。

有时，集体的背信弃义与我无关，
我会尽量避开人群，冷眼旁观。
嗷嗷叫是有罪的；沉默也是有罪的；

你无药可救了！权力，多么有趣儿啊，
使心脏瘫痪，热血飞溅；
没有对手，也要制造出对手。

（八）

人们似乎真的相信了，那渴望已久的黎明
已经到来，并且总是在今天到来。
人们胆战心惊，各自祈求：

下一个不要轮到我，而是别人。
历史总要不断重演，运气不好，
同一出闹剧也能看上几遍。

不要相信“到处都是傻子”的说法。
面具的作用是保持最低限度的求生。
可忧伤也是权利啊，尽管不能拥有始终。

似乎只有遭受劫难，才能表达个人的情感。
谁是真正的罪犯？活命的哲学是：
今天你死，我明天再死。

（九）

我始终朝着相反的方向努力。
事物消失后，才变得新鲜、有力和永恒。
我知道秘密的所在：那是意料不到的平凡。

关怀单调的生活、琐事与烦恼；
关怀大面积生长的不安全感。
我悲观，但绝不虚幻。

关于重要的与不重要的，需要一生去寻找，
以获得少许的智慧和力量，
改变能够改变的，忍受不能改变的。

（十）

所有的观念都已混淆。
所有的准则都已抹杀。
还有什么比失去方向更可怕？

忧心忡忡的矛盾。世道不公，
个人的安宁如何保证？努力帮助坎坷之人，
结果，沉溺更深的痛苦之中。

这就是终结，这就是病痛。
解释没有意义，人怎能跳得比嘴还高？
贼，才怕被抓住；可知道真相的人为何诚惶诚恐？

真理的尖利在旋转，我又如何把手戳进去？
这就是终结，这就是病痛。
无论活着还是死去，人都是孤单的。

（十一）

不要害怕死亡，要多想到死亡，
习惯于死亡；要对死亡的畏惧习以为常。
要想少犯错误，只有早些想到死亡。

要想不再惊慌，只有经常思索死亡。
要想获得明智的生命，就不要相信永生。
可有时，没有比怕死更深沉的感情了。

等待处决是惟一的主题，难以跨越的主题。
所以，要在人们肮脏的时候，爱他人。
当人一身干净，谁都会爱的。

一生只会爬行，是飞不起来的。
当人也能飞来飞去，
有谁还会重返这罪孽深重的土地？

（十二）

对聋子说话，是没有意义的。
要对能听到声音的人说话。
要与心灵能够沟通、相互有所帮助的人交谈。

真实的事物，不会引人入胜。
对于先知和名人，我一个也不相信！
我那暗淡、酸楚的一生，支持我这样做。

干自己的事，不要妨碍别人。
想帮助一个人又不伤害另一个人，是件很难的事。
要想别人放过你，只有改变住址和姓名。

（十三）

有时忧郁与恼怒会刺痛人心，但有时也会相反。
不如说些难听话，做个老实人。
死亡是全能的，不必为此生气或担心。

要使生活过得容易，
幽默时，要面带愁容；
善良时，要格外残忍。

要远离出人头地的机会，
以免四脚朝天地爬进历史。
我没有特别的愉快，更没有极大的欢欣，

我的一生注定了暗淡与沉闷。
想起并承认这些，我就难过。
年轻人，愿你们有所准备。

（十四）

不要问：谁对，谁错？
而要问：是什么使生命
除了不断的丧失之外，一无所有？！

大脑是个多么脆弱的容器啊！
或许无所谓好，也无所谓坏，
只有激动人心的与无动于衷的。

黑暗的黑暗，穿不透的黑暗……
还有比历史更强大的力量吗？
审判的钟声早已敲响，在黑暗中回荡。

酗酒，激情与不幸的象征，
青春的最后杀场，如此悲壮：
一个人的生活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他人！

我的不幸正在于此：
我越来越多地生活在他人之中。
人活着被生命所统治（可这生命已经腐烂）；

人死后被死亡所统治，无一例外！
新世纪的曙光就要降临，
可这曙光，能驱散我的黑暗吗？

（1996年，2004-2013年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