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三伏,冤鬼的哭声都要破土而出,绽开花朵
三代人如期而遇:祖辈伤心,父辈冷酷,子辈迷茫
你带着小女,不失风度地对面而坐。父亲被淑女的
形象所吸引,随即为我定了终身。我叫你一声岳父
岳父,你的伤心出自何处?四十年前你赤脚穿行在
苎麻丛中,一顿吃两条猪腿,兜里的银圆叮当作响
那粘稠的血液,悲伤的血液,最终崩开血管的血液
在我妻的体内流我女儿的体内流。血的河流融合了
我没有血缘的父亲与我难舍难分了。我伫立在雨中
倾听历史的冤屈,一个旧知识分子的冤屈。我欲哭
无泪,在幻象中深入你,迷失在一片情感的闷热中
盛夏,三伏,我写道:冤鬼的哭声已经破土而出了
绽开花朵,祭奠一位苎麻专家,一位业余的男高音
一位只喝黄酒的老人,从黄酒开始,在黄酒中结束
从黄酒开始,在黄酒中结束。那叫做加饭和花雕的
是温和的有意味的老鬼,一天一杯中的安慰,叫人
忘却光阴的沉醉。我走出咸亨酒店,身后的五彩门
早已失去茴香豆的味道。我将你的旧西装,想象成
破烂长衫。我们碰杯。你说:年轻人,好自为之吧
此时你那老脸笑得幸福,红光满面,像个叫人为之
心动的孩子。从黄酒开始,又在黄酒中神奇地结束
老人醉了:明天,明天,再到咸亨打一桶来!声音
在空旷的酒坛中留下遗嘱,落满尘土,任几只蟑螂
爬进爬出。从黄酒开始,在黄酒中结束,那灵牌上
果真写着:我的开始就是我的结束,我的结束就是
我的开始。如今这已经是一句空话,叫众诗人学唱
我还能体验到生与死吗?谁又能与自身的死亡对话
当生死的对象不知去向,我为何还在生死之间飞翔
除了天灾,还有人祸吗?除了天灾人祸,人们只有
死于疾病吗?这生死间的唯一通道,为何变得如此
拥挤不堪?我紧随着你,紧随着生活的权威和秩序
自由就像肥皂沫,当需要时就营造它:出一趟远门
坐上火车,拉开距离;或者让一家人安睡,关上灯
点上蜡烛,让心如烛光四方漂泊。当灾难再次降临
灵魂无所皈依,权威和秩序才显示威力,给我压抑
冬天是出远门的季节,下雪了,我要踏雪为你送行
一次又一次,把烫手的纸钱缝进你大裤衩的暗兜中
你说:回吧回吧,春节会赶回来的。我暗笑这命运
的苦痛像演戏。我暗笑杨白老和喜儿又回到了人间
可当你真的一去不回,我真的欲哭无泪。人生之路
已无序可言。我的路程也已走过大半,已逼近终点
提前告别世纪末的日子,或许能避免一场大的灾难
当我愿意时,我还能醒来,睁开双眼,结束一场梦
看你如何昏睡,看你的鼻孔如何排放废气,心想着
是什么样的梦魇,还在继续纠缠着你?说着那胡话
这下可完了,九十大寿与我无缘了;我要先走一步
请随我来,我要走出阴影进入更大的阴影请随我来
我逃到走廊的尽头,点上一支烟。魂飞魄散的气味
从每扇门、每面墙、每块地板的缝隙间钻出,组成
葬礼的队伍,为你送行。当我们愿意时,我们真的
还能醒来吗?逃离生命的最后一站,以免躺在床上
听任针扎药煎,不死不活?我们已是植物人,谁能
拯救我们?清晨,麻雀的叫声多么心碎,为你洗脸
为你梳头,我紧握你关节粗大的手,看你如何对我
最后一笑,想象死亡的味道。我真想说一句:人生
如梦,死后继续如梦。如此,有谁还愿意再醒来啊
注:原诗写于20世纪90年代初,发表于1994年第10期《星光月刊》;
2004年12月改,2010年3月改,2013年4月改,2016年1月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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