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大铁匠,你这又去上街啊?”天刚微微亮,村西口的小桥上几位上了年纪的老汉坐在一起这样调侃迎面而来的老头子。比桥上的老汉也大不了十岁,却已近耄耋之年。下巴和上唇上扎满了青苍不接的髯须,还不是全白,但比戏台上的包公的假须却要粗茂几分。暴露在空气中的枯树皮般的皮肤上,三五成群的烙着斑斑灰白的印记,有的单个成群的,竟是整个小指指甲那般大,小的也有半个指甲左右面积,这是他当年打铁时留下的。想他这把年纪,耳朵还算灵光,于是含含糊糊的回道:“啊......我...赶集买点...买点烟叶,给小孩儿带点......油茶喝”。说完很自然的笑了起来,略带着困意。能明显地看到额上的抬头纹,像刀割留下的疮疤一样。不算消瘦的脸上深深镶嵌着两颗蒙了厚厚灰尘的眼睛,右眼皮随着岁月摧残已经变得萎缩,只能半张着。但是不难发现,他内心是明亮的,不信你看他笑地多幸福啊!说完,抡起左手从额头一直往下捋到胡子尾,迈着还算矫健的步伐,一双黑色布鞋越走越远,他的身影渐渐变得模糊,直到消失在桥上那几位老闲客眼中......
是的,这就是我的爷爷,人们眼中远近闻名的大铁匠。爷爷几乎每天都上街逛一逛,见一见老朋友拉拉呱。爷爷说这是锻炼身体,其实家里的几个孩子都知道,他是去给我们买东西吃。好些人觉得爷爷的晚年生活地很惬意了,但当你知道我爷爷年轻时所受的罪,或许你就不会这样认为了。
爷爷生于上世纪20年代,军阀混战,中国社会还是黑暗的,下层的百姓更是困苦不堪。爷爷虽上过几年学,读过几本书,也写得一手漂亮的字。可惜出身贫寒,家无饱餐,太爷爷和太奶奶也没什么能力。爷爷20岁时离开家去了城里当学徒学打铁。在那熬了10年,有吃有住,倒也胜过家里,老年退休了,每年还能有一定的工资补助。爷爷的儿女们早年外出打工,爷爷就是靠着这些年轻时流血流汗换来的钱,把我们这一辈儿孙抚养长大的。
爷爷生的健壮,身材高大,而且在那个年代会门手艺可是件了不起的事,回到村里大家都很敬重他。30岁时和奶奶结了婚,村里人就习惯地喊他“大铁匠”。
爷爷也算是个知识分子,由于生活在社会底层,很平凡的一个平头老百姓,侥幸没有受到文革的迫害。我们从他口中得知的大多是上世纪60年代的事,他和奶奶给我们讲到这些事情时,多少会抹几次眼泪。他们口中的那个年代,物质匮乏,吃不上饭的,饿死的饿死,冻死的冻死。人们已经到了把死人的坟掘了,把尸体煮了吃的地步,没有柴火的,那就是直接吃活人了。还有的,爬到茅厕里吃粪便的,有的根本没有排泄物,根本没得吃。爷爷没有办法,只有凭着自己的那些浅薄学问,出门做了“叫花子”。爷爷会唱竹板,每次出门乞讨,凭着那精湛的唱功也基本上有收获,有的时候讨得几把米,有的时候要得几只甘薯。日复一日,那几年苦了爷爷,把父亲那一辈的儿女们养大成人。
而我们这一辈的孩子呢,大都是90年代出生的,都说90后叛逆有个性,可是我们几个在爷爷奶奶的怀里变得有些乖巧,比那些爸妈带着的孩子却多了几分成熟。爷爷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大爹成家早,二爹搬到了城里住,四叔和我爸结过婚外出打工,就把孩子交给了爷爷奶奶抚养,外加我大姑的小女儿。就这样,我们五个孩子的童年和爷爷牢牢地挂上了钩。
童年的事情大多都不记得了,记忆深处的也就是爷爷陪我们度过的那些快乐的日子。
爷爷是个会讲故事的人,每当爷爷拿起旱烟袋,把火柴摩擦起火的时候,我们几个就兴奋的把爷爷围了一圈,我们都知道爷爷要讲故事了。他经常会在炎热的夏夜里,说一些很可怕的怪事。有小孩子去河边玩被水鬼拉下水的;有半夜出去撞见白衣服的女鬼,回来就生大病的;有专门的老鬼来抓不听话哭闹的小孩子的;更有甚着说,夜里收割机收麦时,他自己在田地里的坟头听到有人嚎啕大哭的。说完他严厉地告诉我们夜里不能一个人出去,也不能去河边玩。我们几个中间,小一点的弟弟听得确实很害怕,顿时投入爷爷的怀里,而我那时也不小了,半信半疑的看着爷爷狡黠的笑着,我也跟着他笑。
爷爷还常常提起我们小时候那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我记得爷爷讲过这样的一个事,他说,你们小时候啊,家里哪有现在的白炽灯啊,连个油灯都没有,煤油都买不起!每天夜里照顾我们几个,一会儿你哭了,一会儿她闹了,不一会那个又醒了呱呱直哭,我和你奶奶一夜都睡不安生。有时候半夜闻到臭味了,我用手一摸,就知道是你们拉屎了。爷爷讲着讲着就叹气了,没办法啊,煤油灯里的煤油用完了,只能两眼一抹黑。他就直接用手把我们的便便捧出去,现在想想爷爷说话的表情和动作以及当年淘气的我们,还是会忍俊不禁。
所谓,“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小时候的夏天,三伏天里,我们热得叫苦连天。那时候西瓜不是很贵,下乡来卖瓜的商贩特多,爷爷每次进城拿了工资就会给我们买两筐西瓜。爷爷挑着扁担,晃悠悠的身躯,晃悠悠的筐,脸上沾着晶莹饱满的汗珠,低头默默笑着。到了家门口,爷爷身后还有个弟弟嘻嘻哈哈地抱着一个滚圆的瓜,望着这爷俩,奶奶扶在门口看着也笑了。当切瓜开吃时,爷爷第一件事就是给奶奶递上一块,然后看着我们大口大口地吃。等我们吃得肚皮涨得老高时,他才拿起剩下的几块来吃,他怕我们吃不畅快,又担心我们吃多了拉肚子。想来十好几年了,聒噪的夏夜,爷爷都是拉开钢丝床,上面铺上凉席,望着满天的星斗,摇着蒲扇慢慢进入梦乡的。那时冬天很冷,我们七个人,两间房子里放着四张床,我一个人睡在钢丝床上,一个大家庭里,这样的陋室,却是像安放着火炉般那样的温暖。家里就一台黑白电视机,两口锅,孩子多了,众口难调,偶尔也会因为吃什么饭或看哪个电视频道而拌嘴。这些问题随着我们的长大而变得越来越有味道,如今却甚是怀念这种大家庭的味道。
或许人越老就觉得时间过得越快了吧。
转眼间爷爷八十岁了,那年我12岁,他的孝子贤孙们为爷爷准备了一场庆祝爷爷八十大寿的寿宴。寿宴上,爷爷致辞说,感谢毛主席,让我们过上现在的好日子啊。我今天很高兴,大家都放开肚皮吃。爷爷一生中最敬爱毛主席,堂屋内正对门挂着一幅毛主席的画像,附有一副对联;上联是:红日东升山河壮,下联是:冬风浩荡气象新。横批:红太阳。这幅画像在狭窄的房间内占了一整面墙。在爷爷眼中,毛泽东就是他的神,是毛主席拯救了他们那一代人啊!饭罢,摄影师给我们照全家福,大爹的两个儿子喝多了酒起了冲突,一个为这些年他没有收到爷爷的一点恩惠而抱怨,一个则认为他不懂事。四婶子见到这样,也气急败坏的把准备拍照坐的椅子摔到了一边,嘴里还一边嚷嚷着,拍照还拍不拍!不拍都赶紧走!最后在大家的劝说下才勉强地拍了张全家福。多年后我拿出相片发现,照片里的爷爷,在流泪。
记忆,无论好坏,都会有遗忘的时候,而不能遗忘的却是记忆的结尾。
爷爷是在我高三时候去世的。11月份的一个晚自习,班主任把我喊出来直接跟我说了爷爷去世的消息,接着把他手机给我接电话,是我二娘打来的。我什么都知道了,可是一切都晚了。我不敢相信,去世的前一天我还回家看望了爷爷,他说想再抱一抱我这个孙子的。
在爷爷眼中我是个比他有学问的人,初中时他见我喜欢看书,就从床头的旧匣子里拿出一本珍藏很久的《封神演义》送给了我。他还在书的最后一页签上了他的大名,尽管握笔的手有些颤抖,字还是那样的大气老练。高二结束那年爷爷已经被病魔缠身了,行动不便,终日躺在床上,简单的生理活动已经不能自理。春节一过,我投入了紧张苦恼的高三生活。谁知道,那一刻竟成了天人永决。
吊唁那天,方圆几个村子来了好多人前来送爷爷。当年在村西口小桥的老汉们也都来了,看着他们日渐苍白的须发,我才知道爷爷的背影走得竟是那样匆忙。
时间总是猝不及防的给我们一记喜怒哀乐,用苦与乐编织这一生。
上月,回家看望奶奶,病了半年的身体也逐渐康复,院里的孙儿们却都不在身边了,只感觉聒噪的蝉鸣好似一位久违的朋友的呼唤。
夜半十分,思绪不愿入睡。抬出旧日里爷爷夏夜躺着看星星的钢丝床,不用铺就,头枕在床杠上,看繁星闪烁。夜,静谧,和儿时一样。我知道爷爷一直在我身边,不信你听,爷爷在教我数星星,一颗、两颗、三颗......还有一颗是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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