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姑夫
老姑夫是我们牛朱村对陶大顺的集体称呼,牛朱村,姓牛的,姓朱的各占对半,中间夹着一户姓苗的,听老人讲,这村原来叫苗庄,禾苗那个苗。后来搬来一户姓朱的,一户姓牛的,风水先生说犯了地气,猪吃苗,牛也吃苗,慢慢的姓苗的都绝了,只剩一户勉强支持到解放后,还生不出顶门立户的男孩,招了个上门女婿,大号陶大顺。姓朱的,姓牛的,都叫老姑夫,还调侃的在老姑夫前加上一个他字,他老姑夫,谁老姑夫,这两大姓看来都把老姑夫当成了外人。
而老姑夫对这来自这两大姓的嘲笑也无可奈何,脸上的笑容对村里三岁的小孩都不吝啬。他笑起来很快,脸上核桃皮的皱纹象一群炸窝的麻雀,四散开来。
老姑夫,名字叫大顺,前半辈子却没半天都没顺过,苦日子过的仿佛象一根皮筋,把老姑夫瘦高的个子拉的象个大虾米,弯着腰,脖子向前探着,低着头,走起路来一窜一窜。
七八十年代,农村的男人抽的都是旱烟,卷烟那是当干部才抽的起,老姑夫不抽烟,但口袋总会备上一盒,见了村里有头脸的人,总会敬上一枝,尤其是村干部或是我们村两姓的老人,离多远就喊,抽根烟吧,然后小心的从上衣口袋里摸出那盒烟,从里面抽出一根。用手捊了捊,捏住烟的中间,把印有商标的那头朝向别人,抖抖手,嘴里念叨着,好烟哩,抽一根,
老姑夫为人极好,但家里的那位老婆却是个厉害的角色,只要听见他老婆高一声低一声的咒骂,村里人就知道老姑夫回家了。他老婆最爱骂老姑夫狗日货,并且把狗日货这三个字的前后加上不同的修饰语来反复充实这三个字,比如,你个下贱的狗日货,你个溜沟子舔屁眼的狗日货,你狗日货死哪去了,你这狗日货净干些出打不讨好的事。总之,遣词造句做到了始终团结在狗日货三个字周围,在不同场合,面对不同听众,达到相同的咒骂效果。
而老姑夫,对老婆的咒骂已具有超强的免疫力,能在那堆咒骂声中,从容的吃饭,睡觉,干活,甚至与别人聊天也不受影响,真正做到了在咒骂声中始终保持思路清晰,且语句流畅,仿佛那不是咒骂声,而是戏台上的锣鼓点,一样合拍合点。
七十年代的农村的生活是单调的,尤其是冬天,漫长而枯燥。而农村人喜欢在冬天举办婚礼,无疑是为这份枯燥增添一点乐趣。那时人穷但情真,一家结婚,全村无论平时关系怎样,都要随一份礼,条件好的几个人凑点钱买一面玻璃镜,或者暖壶,脸盆日用的东西,用红纸写上随礼人的名字,新房里摆的这种贴纸条的物件越多,主人脸上越有光彩,条件最次的人也要送一碗饺子,表示祝贺,但结婚那天夜里是没有资格被邀请喝喜酒的。老姑夫日子过的紧巴,本应不在被邀行列,但老姑夫有一个重要工作别人替代不了,那就是洗涮。农村人很要面子,一般人情愿干下力气的活,也不想去洗碗端盘子。认为那是侍候人,有些低贱,但主家都会找老姑夫,一来老姑夫好说话,二来他勤快,老姑夫会趁洗涮的间隙往大灶里添几根木柴,上两道菜的当间择上几根葱,或者顺手将垃圾归整到一块,等到帮忙的人都走了,他还会将院子扫干净,顺路将垃圾扔进村边的大沟里。对这种任劳任院的工作态度,主家都是相当满意,遇到腊月结婚人多,老姑夫甚至还要一天赶好几次场,最后,甚至有外村慕名寻来的。
老姑夫前半辈子过的光景那真叫武大郎卖豆腐,人怂货软,可偏偏遇个儿子争气,从小上学没让他们两口费半两力气,虽然从考上北京去上学,一直到留到北京作就没回过家。村里人慢慢的也对老姑夫另眼相看,终于等到有一天,老姑夫又满腔满情的坐在大锅前准备烧火时,主家不自然的叫一声,哎,哎,哎,我说他老姑夫,你不用烧火了,来上房坐吧!上房一般坐的都是村干部,或是村里在外面有工作的人,老姑夫一时没反应过来,脸上那核桃皮般的皱纹没有接到指令象往常一样散开,而是还疑惑的聚在一起。他的喉节上下滚动了几下,响亮的咽下去一大口唾沫。
此后的日子老姑夫身上那根皮筋仿佛年久失去了弹性,虾米般的身材向上微微展开了一点,脸上的核桃皮却象个苍老的人,不再那么灵活,能随时散开了。
村里人,也不知谁先开头。不再象原来一样叫,他老姑夫,而是省去了前边那个他字,直接叫老姑夫,仿佛是村里人正而八经的亲戚一样。
这一切的变化都在不知不觉中进行,仿佛水漫过沙地,自然而又没有声息。
当然,也有没有变化的,那就是他老婆的咒骂声,老姑夫有时会皱一下眉,或是转身离开,偏偏有一次,他老婆骂到兴头上,见老姑夫转身离开,拎着扞面杖追到大门口,老姑夫一看对面有人走过来,急的满脸通红,咳嗽一声,一跺脚,扭过脸对他老婆说,啥事都请示我,面条面叶你看做吧,不用拿着扞杖来问了。倒把他老婆糊的一脸迷瞪。
自从老姑夫进京帮村干部摆平几件麻烦事后。村里的人对老姑夫竟然尊重起来,连村干部离多远都喊,老姑夫,来来,抽根烟,时候长了,老姑夫也学了抽烟,但终究是半路出家,从掸烟灰的动作,到吐烟圈的大小,都显的生涩,有时还会呛住一口烟,连声咳嗽,眼珠努的象要从眼眶里滚出一样。喉节飞快的滚动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折腾半天,那稍微舒展的身子仿佛又象从前那样缩成个大虾米。
老婆咒骂的频率和强度虽然减弱了许多,但最终突破了老姑夫忍耐的底线,他在一次喝醉了之后,象是鬼附身似的揪住老婆的头发,发疯似的一阵拳打脚踢后,还不解气,莫名其妙的骂到,狗日货,狗日货,我日狗哩。你个臭娘们。
从此,伴随着老姑夫的雄起,这句我日狗哩,也成了老姑夫地标似的口头禅,并且我敢保证,村里人没有任何抄袭和模仿。
慢慢的,村里人也习惯了老姑夫这句口头禅。他说的极快,仿佛是英文里Y这个读音。村里的人自然不懂英文,但也都心安理得接受了老姑夫这句来自大洋彼岸的问候。
当然接受这句英文问候最多的还是他老婆,以及老姑夫的拳头。
总之,这表明,老姑夫在村里是个人物了,脸朝外有头有脸的人了。
这杨朱村在方圆算是个大村,村大了,矛盾就大,早些年,是姓牛的坐天下,村长没跑出来那牛圈,不过这朱字下面比牛字多了两条腿,前些年。这村长蹦到朱圈里也没出来。这姓牛的不乐意,抓住朱尾巴不放。三天两头往上头闹,结果是姓朱的坐天下姓牛的使绊子,姓牛的坐天下,姓朱的暗中挖坑。弄的乡里也烦了,换届时乡长放出话来。这次选举不在朱牛两姓里产生,老姑夫成了两大姓都认可的村长人选,莫名其妙的全票当选。
以后村里人当然不能再叫他老姑夫了,这才想起他的大号叫陶大顺。但温县话里顺和粪是一个读音,陶大顺听起来象是掏大粪,当然老姑夫是不太介意这个错误,毕竟那是自己的大号,就是叫他掏大粪也比叫他老姑夫强。
农村的村干部,其实就是大家族的代言人。老姑夫这村长当的,那真叫一个窝囊。姓朱的叫往东。那姓牛的准叫老姑夫在西边等。老姑夫是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前些年稍微舒展的腰又弯下了,脸上的核桃皮象是霜过似的,整天没个笑模样。
村里的事,他说了不算,后来也不说了,这喝酒倒是他说了算。姓朱的酒他得喝。姓牛的酒也得喝。没人请喝自己喝,他老婆尽管现在陪着十二分的小心,也不顶用,老姑夫在外面只要一受气,回家准喝洒。一喝准醉,醉了开口就是那句,我日狗哩。翻来复去就这一句话,骂过就哭。眼泪顺着脸上的核桃皮曲里拐弯的流到嘴边,老婆也不敢吭声,听着骂提着小心。
老姑夫自从当上村长,那是王八掉进灶灰里,憋气带窝火。终于在一个冬天的晚上,一头栽在酒桌上,再没能起来。等村里人赶到他家时,老姑夫直直的躺在他家院子的中央的一块木板上,等着往棺材里放,老姑夫还是那么干瘦,象虾米一样的身躯己完全展开,脸上的皱纹神奇的全散开了,苍白的脸仿佛是一个刚长熟的小白甜瓜。而他的老婆却坐在地上,披头散发,鼻涕糊的满脸,两手高高的举起,又随着身子慢慢的拍打着脚脖子,然后有节奏的嚎一声,你这狗日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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