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有雾

今天，寒冷，雾大，天地一片混沌。卦象上说此乃不祥之兆，不宜出门、远行。

早上小区里，汽车们失去了往日的激情与活力，一动不动趴在那里，陷入茫茫之中，无法自拔。还有树，还有楼房，还有乌七麻黑的垃圾桶等等，一切都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银色钥匙就插在点火开关处，下垂的粉色钥匙扣很漂亮，上面挂有一片她和我的旅游合影照，只是她妩媚的微笑、波浪卷的头发和凹凸有致的身体被生硬嵌入薄而透明塑料保护壳中。不管我怎么看，如何靠近，照片都有些模糊不清了，就像这外面的模糊世界一样缥缈、不真实。现在只要我手轻轻一转，汽车便会欢乐地抖擞起来，热血沸腾，可我今天并不打算出门，就一个人坐在车后排的座位上，而是静静地等一个人，等一个熟悉的陌生人。想到这里，我不禁又裹了下宽大的外套，我以为这样会给我一些实在，一些温暖。

这是她的汽车。我在车里，她在楼上。

我觉得今天有必要与他谈谈；今天，只是他会来吗？

她的车内近来常凌乱不堪，头发、纸巾、衣服、丝袜、瓜子壳等扔得到处都是，甚至还有滚到脚垫深处的烟蒂。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也许女人天性慵懒吧，像一只伏在你肩头安睡的猫；也许是她的汽车该换辆了，老旧得无法收拾干净了，她也一度抱怨这车让她的心情糟糕。你四处奔波、辛苦挣钱究竟有什么用呢？不是用来享受的吗？否则，与一叠粗糙的厕纸有何区别？她一边说，一边忙着浏览那琳琅满目、广阔无垠的网购页面，手中鼠标快活而轻盈地滚动着，来回碾压着。光芒在她光滑的脸庞一点点漫延开来，进而流遍全身上下，侵入每一个毛孔，汩汩冒出泡来。她很快乐，是的，她网购就无比快乐。我就坐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我美丽、可爱的妻子。她说的有道理，我懂，我于是点点头。我以为这样会让她安心，满意。

我是那么的爱她。

只是她的车内近来凌乱不堪，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于是一再提醒她注意下，她先是道歉了，后又生气了，说她弄过了。她似乎不在乎，况且车是又她的。有时我只好上车偷偷给她收拾收拾，今天也是，从一上车就开始收拾；可是车内的东西太多了，或者说太杂乱了，所以我手忙脚乱，满头大汗，可无论怎么拾掇，也总不干净。

所以我不得不放弃。也许一切本应保持原来的状态，也许我应该习惯才对，就不会有这样糟糕的观感了。我一直在干了些什么？现在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傻逼，十足的傻逼！

现在我就坐在车内，默默地等一个不确定的人，一个男人。

我挪了挪发麻的屁股，尽量往边上靠，收缩身体，裹紧衣服，这样可能好受些。可我依然感觉车内拥挤不堪，除了她的物品，说不清的味道，今天车内好像莫名一下子涌进许多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认识的，更多的是不认识的。他们或面露笑容，或面有悲伤。他们的头颅高低不齐，密密挤在一起。他们不说话，一言不发，盯着我，像等待着一场演出。他们的悲和笑的纹路好像都一样僵硬，像一根根钢针。我浑身刺痛，感觉有点透不过气来，喉咙像被人死死扼住，于是快速降下车窗。一团雾气趁机打着旋涌进来，瞬间膨胀，塞满整个车内。我又被紧紧地挤压在座位里，越发喘不上气，难受极了，眼泪都出来了。可有什么办法，我不想出去等，外面雾气太浓、天太冷了，会让我恐惧。我只能把车窗再次升上，张大嘴拼命地呼吸，像一尾浮在水面翻着白肚的鱼。

他今天会来吗？今天只是雾大些，他应该是会来的，为什么不来呢？他就不想与我谈谈吗？不会的，不会的。想到这里，我努力坐直身体，伸长脖子，怀里的冰冷让我好受了许多。

他终于来了。应该是他，因为他眼力简直好极了，准确无误地看到这辆车，拉开车门一缩头坐了进来，披着一身雾气。

“你好。”他递过来一根烟，熏黄的手指，满满的热情，让人感动。

“我不太好。你好吗？”我没接，而是把右手慢慢滑入外套内。

“为什么呢？”

“今天雾太大了，让人心烦。不是吗？”

“放心，一切都会过去的。”

“天气预报说，明天依然大雾，明天的明天也是，后天的明天下雨——这鬼天气！”我扭头看了看窗外，依旧迷茫一片，有雾飘进我的眼睛。

“一个星期后呢？一年呢？”他吸了口烟。

“天气预报没有说，也许是我太悲观了。”我轻轻叹了口气。

“别这样，我还是来了。除了天气，我们可以谈谈别的。”他起身欠了欠屁股，向我靠近了一点。

“谈什么？工作？快递工作挺好的吧。”

“有时候挺好，有时候呢，就——你知道，这一片我负责。这个社会就这个鸟样，混口饭吃而己。”

“什么时候好？上门服务的时候？”

“你需要快递服务吗？”

“你们快递什么都邮递吗，像女人，猫狗什么的？”

“你觉得我应该向你道歉吗？我只是一送快递的。这一点，你一定要明白的。”他也扭头望着窗外。

“我明白，你不需要道歉。”

“千万别这样说，真的。抱歉，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解释清楚。”

“你不用解释。我说了你不用道歉。我懂，我也是个男人。不过，你可以把烟摁灭吗？”我转过头看着他说。

“不好意思，实在抱歉。”他咳嗽一声，把半截香烟在鞋底摁灭了，然后用脚尖将它踢进脚垫里，似乎想了想，弯腰又将它拿出来，装进上衣口袋，拍了拍。

“你还要吗？下面应该还有很多，各种各样，不同时期的，你知道的。我再说一遍，你特么的不用道歉。”

“我已经把它捡起来了，不是吗？”

“可我还是总能找到，比如我家里床下。”

“谢谢，不用了。”他把手放在车门锁上，“我还有许多快递要送，没办法。这鬼天气！有机会下次再聊吧。抱歉。”

我实在忍无可忍了，左手一把拽住他。“操你妈的，我说了，你不用道歉，不用道歉！你走就走好了，你特么的为什么非得‘道’个不停？！我烦透了！”一道闪光划出，我一把尖刀送入他的胸口。他瞪着眼睛，转过头来望着我，张了张嘴，身体终于滑落下来。

他到底想说什么呢？去特么的，这个鬼天气！

今天有雾。我一身轻松地钻出汽车，抖抖外套，深深吸了一口腥热的白雾，向它的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