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适合说点伤心事

莲的心事

今天痛哭一场。感觉自己被逼入了死胡同，无助又伤心。晚上安坐书桌，心中忽然浮出一念：七月适合说点伤心事。再过一两个月，很多虫子会死掉，花也会褪了颜色，无可挽回的幻灭和离别将埋葬所有的约定。也谈不上埋葬，就那么散了，远眺连云烟也不见。

我儿时便对离别有深切浸骨的体验，所以痛恨那些不识生离死别滋味的少年人。他们把一切都当成作业，即使诵读“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依然面目素淡。而自己长大后，眼里进了太多沙子，所有深切也都浅了起来，竟把麻木视为宽容大器了。

少年情深，极易沦为故事的奴隶。而今想来，当年最打动我的两个离别故事，皆来自武侠小说。

第一个便是《倚天屠龙记》中小昭西返波斯，从此与张无忌万里迢隔，生不得见。小昭上了波斯人的大船，对张无忌呜咽而言：你我就此别过，当是后会无期。我身在波斯，日夜祝福公子福体康宁，诸事顺遂。终于两人之间的海面越拉越广，终于一片漆黑。长风掠帆，犹带呜咽之声。

我在多年后替呆立船头的张无忌写了一首诗：

总觉得会有一场久别重逢

可惜只若初见

竟然后会无期

早该好好说每一句话

认真猜每一个谜

在每刻善待你

什么吉祥

什么心安

什么我离不开

什么就是你

第二个故事来自《楚留香传奇》。胡铁花每日卑微、猥琐地守在一个小酒馆，他觉得自己像一根贱骨头一般爱上了老板娘。有多爱呢？“她连眼角也没有瞧胡铁花一眼，胡铁花却始终瞬也不瞬地盯在她身上，就好像她是世上最美的女人。”可惜这小妇人不近风情，从来对胡铁花爱搭不理。每日一张桌子八壶酒，远观近亵，皆无回应。

直到有一天，胡铁花远征江湖，小妇人突然飞身追出门外：你这样就想走？我怎么办？

我极少玩电子游戏，最钟爱的一款叫《仙剑奇侠传》。在某个七月的雨夜，我在《仙剑四》的剧情中打到了即墨，遇到隐香山神夏元辰。我奋力打败九尾狐精的时候，元辰牵着一个傻傻的小女儿站在我身边。她目不暂舍地望着元辰，只会叫爹爹。元辰说，我带着她找妈妈，妈妈不见了。

第二夜仍是夏雨潇潇，我在剧情中进入鬼城丰都，于混战时帮了一个鬼卒。他说，无以为报，告诉你一个秘密。很久以前，你的朋友夏元辰爱上了隐香山下的一个姑娘，二人安享一世因缘。后来姑娘老了，死了。她是一个凡人呀，只有几十年的寿元，而元辰是山神呀，千岁守孤山。撒手告别，把山哭倒了也没用。

后来之后可还有后来？鬼卒说，元辰便在这绵长的旷劫中等候那姑娘转世轮回。可是这天道因果，岂是一个山神勘得破？那姑娘用三世才轮回成元辰檐前的一只鸟，又用了三世才生在隔壁的村落，又无缘与元辰相识。呜呼，因缘一线，生死杳渺，纵使相逢不相识。

鬼卒接着说，我要告诉你的秘密正在此处：三世又倏忽而过——这是就天而论，尘世的苦难片刻也难熬，那姑娘又转世了。苍天开眼，她这次终于落到了元辰身边。

对，就是他牵着的那个傻傻的小女儿。因缘依然未足，她只能终日泪流满面地望着他，只能开口说一句话：爹爹。

其实，我还藏着一个离别的故事。若非在某次课上讲到忘乎所以，我才不会说出来给你听。

故事开头说，献县周氏仆周虎，3狐所媚，二十余年如伉俪。河北献县老周家有个仆役叫周虎，被一只狐精缠媚二十多年，相依如伉俪。狐精曾对周虎说，我炼成人形四百多年啦，往生往世与你有一段情缘当补，一日不满，即一日不得生天；缘尽，吾当离别而去。

有一日，狐精突然心神异常，忽而自喜，又泫然自悲（女人都这样）。她告诉周虎：本月十九日，你我缘尽当别。周虎不忍离别，悲戚盈心。狐精说，别担心啊，我已为你相了一位新妇，你可聘她入门代我。因出白金付虎，俾备礼，连彩礼都为周虎准备好了。

此后的日子，狐精与周虎“狎昵燕婉，逾于平日，恒形影不离。”这般甜蜜，非深爱不能深味。到了这个月的十五号，狐精忽晨起告别。周虎怪其先期，说，不是说好十九日才走吗？狐泣曰：

你我厮守之缘一日不可减，亦一日不可增。惟迟一些早一些，则随我安排。我留下三日缘份，为将来能再一相会也。

数年之后，狐精果再至，与虎重逢，欢洽三日而后去。临行呜咽曰：

从此终天诀矣！

这个故事来自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我最初读到时，一带而过，后来回味，掩面大哭。在我看来，这个故事比白娘子和许仙的传说更深挚、凛冽和无望。白娘子好歹和许仙守着茶园和药铺过了半世，还生了一个状元儿子。狐精却就那么走了，后会无期，终天决矣！

纪晓岚在故事的末尾留下了两人的评论：陈德音先生言，此狐善留有余地，惜福者当如是；刘季箴则说，三日后终须一别，何必暂留？此狐炼形四百年，尚未到悬崖撒手的境界，临事者不当如是。

对刘季箴的评论，我当时只想说一个字：滚！再加两个字：滚犊子！

但是刘季箴也并非毫无道理，他是就道上而论的。庄子的老婆死了，朋友兼论敌惠施前往吊唁，却发现庄子正敲着破盆唱歌呢！惠施忿然，兄弟，过份了吧？！庄子说，不然呢？生死本有命，气形变化中。天地如巨室，歌哭作大通。

后来庄子自己也快死了，弟子们心伤难抑，欲厚葬之。庄子说，止！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以星辰为珠玑，万物为我送行，我的葬具岂不齐备?

禅宗亦有类似潇洒故事。一对师徒，古佛青灯，相依为命。有一天，老和尚对小和尚说，咱们各自行脚天涯吧！小和尚泣曰：何日再见！老和尚正色曰：难得不见！越数年，果然重逢，师徒二人相视而笑，一言不发，揖手而别。

道亦有道，人亦有道。你守你的自然、空性和潇洒，我尽我的深挚、欢喜和悲戚。何日两者合在一处，便忽然大梦醒了。

烈日灼心，祝安然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