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鼎钧 (美籍华人作家,生于1920年代)
童年,我有过童年吗,应该有。
还记得坐在床沿学习穿衣服,怎样把左臂穿进左面的袖子。然后,右臂。然后,扣纽扣。总是扣错,原来一开始要用两只手摸准第一个纽扣和孔眼,好像操练一班大头兵先确定谁是排头。镜子里,这一排纽扣扣得整整齐齐,服服帖帖,好像乌合之众已成训练之师,心里甜丝丝的,后来知道,这叫成就感。
还记得那时杀鸡是大事,要杀先杀老公鸡,它已经不能报晓了。夹在一群孩子中间讨鸡毛,那又长又硬又漂亮的鸡毛,有个专用的名称,叫翎。那时候孩子没有什么玩具,一翎在手,阳光下如一道彩虹,天天拿出来把玩,向同伴炫耀,或者立刻骑上竹马,去青梅之下,插在她的鬓旁。后来知道,这叫虚荣心。
还记得大雨之后,街旁的一堆黄土变成了泥,孩子们高兴了,玩泥巴。小孩子!你能决定什么呢,你能改变什么呢,一脚踏进泥窝,忽然改了身份,有了权柄,我要圆就是圆的,要扁就是扁的,我也可以把已经成形的打烂,重新再来。那时候大人说,世上有两样东西不脏,泥土不脏,墨也不脏,纵然拖泥带水回家,依然可以兴高采烈,不受责罚。后来知道,这叫支配欲。
再到后来,我知道支配欲可以升华为创造,虚荣心可以升华为审美,成就感可以升华为谦卑感谢。而我,也由童年、中年“升华”到老年。
文章写好,从头看一遍,怎么,我写的是童年吗?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