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为真正的爱情应当有轰轰烈烈的开场,唯美而和谐的经过,平静且深刻的结局。所以,我的父母只是被生活所迫的凑合,根本就谈不上爱。就在昨天,和我共同生活却常常被我疏于照顾,已经年近古稀的母亲,突然边整理碗筷边自言自语,还是我那老头子对我好,吃饭总记得看着我,从不让我吃肥肉,他碗里的肉总是吃掉肥的再给我。我突然心生愧疚,自从父亲走后我忙于工作的多,对母亲的细心照顾少,让她觉得孤单了,但我还以为不论怎样她都不会怀念父亲,她口中的父亲永远的那么不堪。
那个时候,母亲是普通的上山下乡青年,家境贫寒,生活的窘迫让她早早就承担了繁重的家务,砍柴、担水、拉扯弟弟每一件事都得亲力亲为。如砂砾般的生活将母亲由最初胆小羞涩的小女孩磨练成了善良但粗线条、泼辣的北方姑娘。本应是最美好的青春年华,我的姥姥患了乳腺癌,家中长子长女均已成家,小儿子刚刚工作,陪姥姥看病的工作就交给了母亲,没想到这一陪就是八年。八年后母亲已经是大龄未婚女青年了,虽然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但未婚让她常常成为别人的茶余饭后,闲言碎语让母亲下决心尽快结婚。几次相亲后就遇到了我父亲。 我的父亲世代生活在山东,但也是生不逢时,出生不久就赶上了土改。在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中,我的爷爷英年早逝,奶奶紧随其后的走了,留下我的父亲和两个兄弟。在那个年代,一个人改变自己命运的可能性极小,何况是一个孩童,只能在命运的颠簸里匍匐前行。父亲被寄养在婶娘家,原本的大家族已经分崩离析,父亲和兄弟分到的那份婶娘保管,但婶娘并没有因为得到的财产善待他们。父亲没有读私塾,每天只能在外面随便找块儿木板休息,衣食不保又无人管教的生活让父亲形成了多愁善感又不规划未来的个性。父亲虽然没有读书,但他常常跑去私塾偷偷学习,又在颓败的家中找出乐器自己摸索着练习,所以成年后的父亲,写得一手好字,又拉得一手好二胡。曾经能到各个村子表演京剧的艺术团是父亲的梦想,虽然艺术团也愿意接收父亲两次,但成份的问题让他最终未能如愿,生活的残忍有时也不在于受冻挨饿这些物质的匮乏,更让人不能忍受的是精神上的碾压,当年父亲愤而北上,投奔了一个远房亲戚,来到冰天雪地的东北林场谋生活。我记得父亲去世前的那年夏天,有一次酒后对我说,姑娘,你知道吗,你爸这一辈子最看不起,最不想做的事儿就是出苦力,可是我却干了一辈子最苦最累的活,说完他眼角便有了泪,泪水沿着褶皱很快的消失了,就像是父亲即将消逝的生命,了无痕迹,却又那么真实而清晰。由此可见当年决定来东北出苦力,是在多么绝望的情况下做的决定,的确不能说我的父亲完全没有其他选择,他的选择从现在来看不够理性,但父亲到了东北后便极少联系山东的亲人,更是很少在我面前提起,可知父亲对那里的恨与厌恶深入骨髓,来东北应当更像是一个割裂的告别仪式。父亲在东北林场干了十五年也没有积蓄,他大概也没想过还能娶妻生子,赚的钱便都帮他当年投奔的亲戚贴补家用了,这份收留的情谊温暖了父亲的一生,即使后来母亲抱怨,两家疏远,父亲也从未改变过对这份情谊的珍视,甚至在去世时还对我说他要葬在那户亲戚的家族墓地里。我曾经十分不解,年幼的我在很多事情上选择支持母亲,但到现在我结婚生子,已经能够理解那是父亲的精神家园,除了我和母亲他此生中唯一的亲情。
父亲和母亲的结合也是十分偶然,双方都没报什么希望的见面,母亲虽然着急但不想找年龄那么大的,父亲是觉得没人愿意嫁给一个成分不好又一无所有的人。但后来母亲说父亲虽然孤身一人,但也同样少了家庭里复杂的矛盾,清净。钱可以再赚何况父亲写的一手好字,让母亲觉得父亲是个有文化的人。
母亲和父亲没有举办婚礼,那时姥姥姥爷都已去世,没人替母亲操办婚事,父亲更是办不起婚礼。两个人在寒冷的冬天去了临近的大城市,算是旅行结婚吧。那天大雪纷飞,母亲和父亲一前一后的在雪地里前行,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让人抬不起头来,父亲站了一下,等母亲稍稍赶上来些便继续往前走。其实父亲不知道该去哪里,他身上除了车票钱便所剩无几,天地间已是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东南西北,就好似自己的人生,沉寂艰涩、迷茫无望。走了一段,父亲俯下身捡起了什么,随即转过身等着母亲赶上,得意的给母亲看他捡到的两元钱,高兴的说,走吧,咱俩去吃馄炖。一家小饭馆的馄炖便是我的父母吃的第一顿饭,相继的生活就像窗外的风雪,呼啸而来。
结婚后父母住在母亲单位的一套公房里,一个敏感又有些懒散的男人和一个强势而倔强的女人融合起来十分困难,在我父亲的余生里他们都没能解决两个人的磨合和角色分工的问题。常常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扯着嗓子对骂半天,之后便是冷战,总是母亲先开口说话,但每次也总是母亲骂的声音最高,说的话最狠,所以父亲总要隔个几天才与母亲和好。如此周而复始,虽然每次吵架都有不同的理由,但归纳起来就一个字:钱。贫贱夫妻百事哀,父亲孤身一人又收入微薄,在母亲的家人面前总是难以抬头,母亲是有什么事都痛快在嘴上,免不了大声小气的说父亲几句,父亲心思敏感,为了改变状况便决定从商,母亲的不赞同更是激起了他的斗志,但一个追求艺术的人怎么能适合从商呢,一败涂地是必然的结果。在这之后,父亲外出躲债,我与母亲每日在家提心吊胆,从此以后父母之间的隔阂更深了一重,母亲对父亲的咒骂长年不离于口,但每个月发工资后还是会第一时间给父亲汇款。这时的父亲是一个懦弱的父亲,他宁愿远在他乡不停的变换职业,也不愿与我和母亲共同面对。 家中一切全靠母亲打理,我从小最讨厌母亲的亲戚讨论我的父亲,言词之间总是透着一种嘲讽和不屑。有时父亲回来住几天,父母的争吵很快就让父亲匆匆离去。生活真的是赤裸裸的战场,战败的一方必须接受生活的百般羞辱,痛哭没有用,求饶更没用,倔强的母亲用她柔弱的肩膀保护了年幼的我,而我也是因为那段经历对父亲有了疏远和埋怨。
我十二岁那年母亲搬了家,重新和父亲生活在一起,母亲常常说不是没想过离婚,但是离了婚你父亲还能去哪儿呢,就这样母亲做了妥协,提前办理了内退,和父亲一起到另一个城市生活,远离亲人和故土。我过了很久终于适应了新的生活,但我的父母却吵的更厉害了,且不管怎么吵,母亲和父亲都不曾相让一步,生活就像炮火硝烟的战争,无止无休,甚至父亲去世前夕,两人还在为一件琐事争论。现在,父亲已经去了,这一生说的清的是年岁增长,说不清的是是非对错,我曾经在电话里对父亲说教的长篇大论现在再也开不了口,我站在父亲的遗体前突然很想念那个邻居口中的好人老王头,突然很怜惜那个孤苦伶仃却古道热肠的大男人,我心中反复翻滚着一句话,缘分尽了。我没有跪在他的遗体前像每一个孝子一样嚎啕大哭,也没有像亲戚教我的那样喊很多应该说的话,多年的教育让我无法像一个家庭妇女一样放下一切痛哭一场,但我的悲痛深入我心,无法言语。我不善表达感情,只在父亲被推进炼尸炉的瞬间不停的哽咽着,爸爸别怕,你别害怕啊。我怕父亲看到我的悲伤会舍不得离开,我希望父亲平静的往生,我想告诉他,爸爸,忘了我和妈妈,下辈子做一个温暖的人,幸福的人。
父亲已经走了四年多了,母亲虽然和我住进了大房子,但我知道她并不快乐,她常常很强势,有时又刻意的压抑自己,我知道,她离开了父亲便找不到自己。其实她和父亲是有爱情的,她们的爱情简单质朴,就像是粗制的陶瓷,没有精美的图案和光洁的质地,但却滴水不漏结实耐用。我渐渐明白,有的爱情像史诗般浪漫,有的爱情像春日的暖阳般温暖,也有的爱情是两颗善良的心经历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依然不离不弃。谨以此文献给我的父母,希望全天下的父母都能恩爱共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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