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朗神父探案集》选译)
[英]G•K•切斯特顿
蒙钧 译
那个孤零零的发光体笼罩着一层轻烟,显得既朦胧又透明,这是泰晤士河上最难解的秘密。太阳爬升到了威斯特敏斯特教堂之上的天顶,那团轻烟的灰色也渐渐转变成灿烂的光华。就在这个时候,两个人走过威斯特敏斯特大桥。其中一个人较高,另一个人较矮。富于奇思妙想的人不妨把这两人比作趾高气昂的国会钟楼和佝偻着双肩的威斯特敏斯特教堂,因为那个矮个的人穿的正是教士的服装。高个男子的正式称呼是私家侦探赫尔库勒•福兰波。他正要去他的新办公室。新办公室位于正对着威斯特敏斯特教堂大门的一幢新大楼里。矮个男子的正式称呼是J•布朗神父,供职于坎伯威尔区(伦敦一旧城区。——译者注)圣弗朗西斯•夏维尔教堂。他刚在坎伯威尔做完一场临终弥撒,赶去参观他朋友的新办公室。
新大楼高耸入云,颇有美国风格。里面还沾着机油的精巧的电话机和电梯也同样表现出美国风格。但大楼尚未彻底完工,里面人也不多。仅有三家租户搬了进去。福兰波办公室上面的房间已经有主了,下面的房间也有主了。但那之上的两层楼和那之下的三层楼却完全空着。这栋新塔楼初看上去还是蛮有吸引力的。除开那还没有拆除完毕的脚手架,办公楼的外墙还弄出了一样十分惹眼的东西,恰好就在福兰波房间的上方。那是一座巨大的镀金人眼雕塑,周围还放射着金色的光芒,占据的面积足有两三扇办公室窗户大。
“那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布朗神父停住脚步,问道。“哦。一种新宗教。”福兰波道,哈哈笑起来,“就是那类说你从来没犯下罪过,从而宽恕你的罪过的新宗教。我认为很像科学基督教(一八六六年在美国创立的一个基督教教派,创始人为玛丽•贝克•艾迪。——译者注)。事实上租下我上面那层楼的家伙自称卡隆(我不清楚他真名是什么,只知道那绝不是他的真名)。我的楼下有两名女打字员,我的上头就是这么一个丧心病狂的老骗子。他自称是阿波罗的新祭司,他崇拜太阳。
“真该让他冷静想一想。”布朗神父道,“太阳是所有神祇中最残酷的一个。可那个鬼怪一般的眼睛到底是什么意思?”
“照我的理解,那眼睛象征了他们的神学理论。”福兰波答道,“就是说一个人只要精神足够坚定,就能忍受一切。太阳和睁大的眼睛是他们的两个主要的象征符号。按他们的说法,一个人若是真的很健康,就能直视太阳。
“一个人若是真的很健康……”布朗神父道,“也就是说他是不在乎直视太阳的。”
“嗯。对于这个新宗教我也只了解这些。”福兰波漫不经心地继续道,“当然,它还声称包治百病。”
“那它能治精神疾病吗?”布朗神父问道,那种好奇的神情是很认真的。
“哪种精神疾病?”福兰波笑着问道。
“哦,就是自以为了不起。”他的朋友说道。
福兰波对他楼下那间安静的小办公室的兴趣超过了对楼上那间浮夸张扬的神庙的兴趣。他是个头脑清醒的南方人,除了自认是个天主教徒或是无神论者,无法再把自己看作别的什么人。某种轻浮而空洞的新宗教是进不了他的法眼的。但“人”总是离不开他的法眼,尤其是容貌赏心悦目的人,况且楼下的两位女士很有特色。楼下办公室的主人是两姊妹。两姊妹都身材轻盈,肤色较深。其中一位体型修长,楚楚动人。她开朗热情,面色黝暗,从侧面看脸型像鹰,是那种其侧影总会让人浮想联翩、甚至联想到某种武器的清晰轮廓的女士。她的生活之路好像并不顺畅,是一路披荆斩棘走过来的。她那一双眼睛明亮得出奇,但那与其说是一种钻石的明亮,还不如说是一种金属的明亮。她的身材细长、笔直,挺拔中也减弱了几分妩媚。她的妹妹堪称她的缩影,不光个头矮一些,肤色也更灰白或者说更苍白一些,也不是那么引人注目。她们都身着适合上班穿的黑衣服,领子和袖口都有点儿男性化。这类干练、勤奋的女性在伦敦的写字间里有成千累万,但她们真正让人感兴趣的地方不是她们公开的状态,而是她们真实的生活。
这位姐姐叫波琳•史塔西,是某个家族的女继承人,名下的财产抵得上半个郡。她是在城堡和花园中长大的,成年后遇到的种种风刀霜剑(这是现代女性躲避不开的)逼得她走上了一条她认为是更为艰难也更为高贵的道路。她把财产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本来她可能拥有一种修道者般的、浪漫的高蹈气质,实际具有的却是一种与之相反的说一不二的功利主义态度。可以说她掌握财富是为实际的社会目的服务。她将部分财产投入到她的产业,也就是要在打字市场中独占鳌头;部分捐赠给一些推动妇女就业的社团和项目。至于她的妹妹,也是她的合伙人琼究竟在多大程度上与她姐姐在这种有些平凡的理想主义方面志同道合,外人就不是很清楚了。然而她的确像狗对主人一样表现出了对领导者的忠诚。这种带着一层悲剧色彩的忠诚比她姐姐那种崇高的奋斗精神更富魅力。波琳•史塔西可以说跟悲剧不沾边。在别人眼中,她就是那种战胜悲剧的人物。
福兰波第一次走进这幢楼房,就对波琳那种有些僵硬的干练和冷冰冰的急躁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那时他踯躅在门厅的电梯外,等待开电梯的管理员。外来客一般都要由电梯管理员引导进入各个楼层。但是这个有着猎鹰一样明亮眼睛的女孩子却不肯忍受这种官气十足的拖沓。她尖声道,她对电梯了如指掌,不必依赖电梯管理员,不管他是少年还是成人。虽然她的办公室不过是在三楼,她还是能在电梯上升的短短几秒钟内不假思索地向福兰波倾吐了一大堆她的看法。福兰波从这些话中得到的总体印象是,这是一个现代职业女性,喜欢现代化的机器。她那双黑眼睛中闪烁的光芒就含有一种对那些抗拒机械科学、要求回到田园时代的人的偏执敌意。她说每个人都能操作机器,就像她能操作电梯一样。就连福兰波为她打开电梯门的动作也让她显露出不满的神色。绅士继续上升,来到他的办公室所在的楼层,心里还在咂摸那位性情刚烈且自立要强的女孩子留给他的感受,脸上浮现出微笑。
她的脾性不消说是属于爽快利落、讲求实际的一类。就连她的一双纤细、清秀的手动起来也带着一股凌厉之气,甚至有一种快刀斩乱麻的意味。
有一回福兰波为了联系打字业务走进她的办公室,正好碰上她把她妹妹的眼镜掼在房间当中的地板上,还踩在上面。她正滔滔不绝地对这种“病态的医学小玩意儿”以及隐含在这种装备中的“你有病”的变态暗示进行猛烈地抨击。她指责她妹妹竟敢把这种骗人的、害人的垃圾再一次带到这个地方。她诘问妹妹是不是还想装个木腿、戴个假发,或是安个玻璃眼珠子?说话的时候,她的一双眼睛像可怕的水晶球一样闪闪发亮。
福兰波遇上这种狂怒的情态,颇为尴尬,禁不住请教(按照法国人直来直去的逻辑)波琳小姐:为什么一副眼镜就是一种暗示“你有病”的变态符号,而一部电梯就没有这种意思?为什么科技在这个方面对我们有所帮助,在另一方面就没有帮助?
“这里面的区别太大了。”波琳•斯塔西咄咄逼人地答道,“电池啊、汽车啊,这些东西都是人类能力的展现——没错,福兰波先生,既是男人能力的展现,也是女人能力的展现!我们依靠这些战胜了时空距离的伟大机械取得了长足进步。这是非常了不起的,值得赞叹——这才是真正的科学。可是这帮大夫卖的这些个恶心人的小玩意儿,还有那些个膏药,算是什么东西呢,——哼,只能算是胆小鬼的徽章。大夫往我们的腿上、胳膊上这贴块膏药,那贴块膏药,倒好像我们是些瘸子和病怏怏的奴隶。可是,福兰波先生,我这人是生性不爱受约束的!之所以有人会觉得他们需要这些东西,那是因为他们受到的教育就是要谨小慎微,而不是相信自己的力量和勇气,如同愚蠢的护士告诉孩子们不要盯视太阳,这样孩子们就真的不能不眨眼睛地看太阳了。可为什么在林林总总的星球中偏偏就有这么一颗我不能看?太阳又不是我的主人。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想看,我就会睁大眼睛盯着它看。”
“您的眼睛,”福兰波鞠了一个外国样式的躬,“会眩瞎太阳。”他用一句玩笑恭维了这个怪异而古板的美人儿,部分原因是这样可以稍稍打破她那种自以为是、油盐不进的态度。他上楼去自己办公室的时候做了个深呼吸,又吹了声口哨,心里说:“看起来她已经让楼上这个巫师用他那只金眼控制住了。”他对卡隆的新宗教了解的很少,也不太关注,所以他对卡隆那种凝视太阳的怪诞念头也不太了解。
他很快就察觉出来,上面的楼层和下面的楼层之间的精神联系很紧密,而且还在增强。那个自称卡隆的家伙长得相貌堂堂,仪表不俗,一眼看上去还真配得上阿波罗教主的名号。他跟福兰波差不多高,那张脸可比福兰波帅气多了,还留了一部金色的胡须;一双蓝色的眼睛炯炯有神;狮子鬃毛一样的头发掠向脑后。单就身体而言,他也称得上是尼采所说的碧眼金毛的野兽,况且这头漂亮的野兽还被纯粹的智慧和灵性提升、照亮、柔化。如果将他比作某个伟大的撒克逊国王,那也应该是一位集国王和圣徒于一身的人物。他在维多利亚大街的这栋楼房中有一间办公室;外屋里坐着一位职员(身穿制服的普通青年),位于他和走廊之间;一只铜盘上搁着刻有他姓名的牌子;屋外的大街上方挂着象征他信仰的徽标,如同眼科大夫的广告;——他周围的一切仍不失伦敦本地特色,跟他本人有些不协调。尽管处在这些俗不可耐的事物的包围中,这位名唤卡隆的男子无论身体还是灵魂都透射着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同时也透着一股灵气。即便你已经了解了一切真相,面对这个江湖术士,你仍免不了有一种面对大人物的感觉。即便是穿着类似于车间工装的松松垮垮的亚麻布夹克待在办公室里,他仍然不乏魅力和震慑力。若是身穿白色道袍,头上再戴着金王冠,那看上去真是相当威严了。街头流浪汉的笑声也会被这种威严吓得登时凝固在唇间,而卡隆每天就是穿着这套行头礼拜太阳神的。这位新出现的太阳神崇拜者每天三次走到他那小小的阳台上,面朝一览无遗的威斯特敏斯特大教堂,向他那光芒四射的主宰念叨一篇冗长的祷告词:一次是在破晓时分,一次是在日落时分,还有一次是在正午的钟声敲响的时分。正是在国会大厦和教区教堂的钟楼上响起的钟声余波尚未散尽的时候,福兰波的朋友布朗神父抬起了眼睛,第一次看到了太阳神阿波罗的白衣法师。
对这种每天都会上演的对福玻斯(Phoebus,即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阿波罗。阿波罗的全名为Phoebus Apollo。——译者注)的礼拜福兰波早就看够了,所以他径直走进了大楼的门廊,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一下他那位牧师朋友有没有跟上来。然而布朗神父不知是出于对仪礼活动的职业兴趣还是出于对愚蠢之举的强烈的个人兴趣,竟然停下了脚步,凝望起阳台上的那位太阳神的崇拜者来,就像他会停下来津津有味地观看一会儿《潘趣和朱迪》(英国的流行木偶戏。——译者注)。身穿白色道袍的先知卡隆已经站直了身子,双手伸向天空,还在朗诵献给太阳神的祈祷辞,那富有穿透力的声音就连下面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也都能听清楚。祈祷辞他朗诵了一半,他的双眼直视着那白炽炽的圆盘。这时候他的眼中还有没有俗世中的事物或人物都是需要存疑的。可以肯定的是他没有看见下面的芸芸众生当中有那么一位矮墩墩的圆脸牧师正眨巴着眼睛仰脸望着他。这一点大概是这两个远远隔开的男人之间最显著的区别:布朗神父不眨巴眼就啥都看不清;太阳神的大祭司却可以在正午盯住那团火球,连眼皮都不抖。
“太阳啊,”大法师高声道,“你是一颗大星!你是如此巨大,不屑与众星为伍。你是源泉,在被称为太空的秘境中静静流淌。白色的父王,您的一切白色子民——白色的火熖,白色的花朵,白色的山峰,总是那么生机勃勃。父王,您无比单纯,比安静的孩子更单纯。您无比纯净,在安祥的……”
一阵冲撞声突然传来,如同一枚火箭带着连续的刺耳尖啸直射过来。五个人冲入楼宇的大门,同时有三个人从楼里面往外冲。一时间双方都冲着对方大叫大嚷,谁都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坏消息瞬间传遍了半条街,突如其来的恐怖也迅速蔓延开来——那种无人知晓是怎么回事的坏消息尤其坏。骚动过后,那两个角色仍停留在原处:器宇轩昂的阿波罗大祭司仍在阳台上,其貌不扬的基督教牧师仍在他的下面。
身材高大、精力充沛的福兰波终于出现在大楼的入口,控制住了那几个造成骚动的人。他像吹冲锋号一样声嘶力竭地大叫大嚷,指示某个人或随便哪个人赶快去叫大夫。随后他又转身冲进昏暗、拥挤的门厅,他的朋友布朗神父则毫不起眼地跟在他身后。即便没入了纷乱的人群,他仍能听到太阳神大祭司还在用他那时而抑扬顿挫时而单调空洞的话音向那欢乐之神——也是泉源和花朵的朋友——倾诉。
布朗神父看到福兰波和另外六个人围在电梯口旁。电梯并没有降下来,却有另外某种物体掉下来了,那是一种本该用电梯送下来的物体。
这物体福兰波已经低头足足看了四分钟了。他看到的是一位美女的身体,脑壳碎裂,浑身是血,——就是那位曾否认悲剧存在的美女。福兰波一眼就认出来此人就是波琳•斯塔西。虽然他已经叫人去找大夫了,但他完全可以断定,美女已经咽气了。
他无法判定自己到底喜不喜欢这个女子。无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他都能找出一大堆理由。对他而言,这个女子毕竟曾是活生生的一个人,有她自己的诸多细节和习惯。他有一种失去亲人的感觉,难以自抑的悲怆涌了上来,就好像有人拿着小刀子一下一下地扎在他心上。波琳那姣好的面孔,还有她盛气凌人的话语,猛然涌进他的脑海,分外生动,也给他带来生离死别的痛楚。这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就是飞来横祸。这美丽又蛮横的身体就这么顺着电梯井砸下来,一直砸到井底,一命呜呼。是自杀吗?这样一位高傲的乐观主义者怎么可能自杀呢?那么是谋杀喽?可是谁会在这种没几个人住的公寓楼内杀人呢?他开口说话了,嗓音沙哑。他以为自己用了很大力气,却突然发现声音依然微弱。他问旁人卡隆在哪儿?一个熟悉的厚重、平静、饱满的声音向他担保,卡隆在刚过去的一刻钟内一直在他房间的阳台上礼神。听到这声音的同时,福兰波感到布朗神父的手也握住了他的手。他扭过他那张浅黑色的脸,脱口问道:
“他要是一直在那儿的话,那又是谁干的?”
“或许咱们可以上楼查查看。”对方答道,“在警察来搬走遗体前咱们还有半个钟头的时间。”
把惨死的女继承人的遗体留给大夫照看,福兰波往楼上冲去,一直冲到打字社。看到打字社空无一人,他又冲向自己的办公室。刚进去,他就转回身来,还让他的朋友看到一张陌生的苍白面孔。
“她妹妹……”他表情凝重地说道,“她妹妹好像出门了。”
布朗神父点点头,“也可能上楼去了那个太阳神崇拜者的房间了。”他道,“我如果是你,就上楼落实一下,然后咱们再去你办公室把这事儿好好分析分析。”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事情,急忙又道,“不。我咋这么傻?去她们自己的办公室才对呀。”
福兰波愣住了,但他还是乖乖地跟着矮小的神父去了斯塔西姐妹的空荡荡的房间。进屋后,这位难以捉摸的牧师将一把宽大的红皮椅子拖到门口坐了上去。他从这个位置可以观察楼梯及楼梯平台。他在等待什么。他没等多久。只过了大约四分钟,就看到三个人顺着楼梯走下来。三个人外貌各异,却有着相同的严肃表情。走在头里的便是那死去女子的妹妹琼。显然她刚去了楼上那间阿波罗的临时神庙。
走在第二位的就是阿波罗的大祭司本人。他已经结束了冗长的祷告,正走下空荡荡的楼梯,看上去颇为威严。他身上的白色道袍,他的胡须,他那中分的头发,都透着某种跟杜雷(PaulGustave Dore,1833-1883,法国画家。——译者注)所画离开禁卫军营的基督很相像的意味。第三个人就是福兰波,眉毛浓黑,表情困惑。
肤色较暗的琼•斯塔西形容憔悴,头发过早地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灰白。下楼后她径直走到她的办公桌前,拿出她的文件拍打了一下桌子。就这一个动作就足以凝聚起其他所有人的注意力。如果琼•斯塔西小姐真的是凶手,她也未免太冷静了。布朗神父带着一点儿奇怪的浅浅笑容,把她观察了一会儿,然后跟另外一个人打起了招呼,但眼光并未从琼身上挪开。
“先知,”这么说他是和卡隆打招呼,“我希望您能把您信奉的宗教给我详细介绍一下。”
“我为我信奉的宗教自豪。”卡隆道,将他那仍然戴着冠冕的脑袋倾过来,“但我还真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哦,是这样。”布朗神父用他那既坦诚又不易琢磨的语气说道,“有人这样指教我们,一个人开始走上邪路,这不见得全是他的过错。但是,尽管这样,我们还是能在一个完全昧了清白良心的人和一个只是多多少少被诡辩遮掩了良心的人之间做出区别。说说看,你真的认为这场谋杀完全是错误的吗?”
“你这是指控吗?”卡隆不动声色地问道。
“不是。”布朗同样不动声色地答道,“这是在辩护。”
房间陷入寂静,——漫长,又让人惴惴不安。太阳神教的先知在寂静中缓缓站起身。你别说,那做派还真像缓缓升起的太阳。他将自己的光芒和生命活力注满这间屋子,那样子就像某个人自认为可以将光芒洒遍索尔兹伯里原野(英格兰南部的高原地带。著名的巨石阵即坐落于此。——译者注)。他身上的道袍也像是要把整个房间包裹起来的帷幔,散发着浓郁的古典气息。他那庄严的身姿似乎在不断地放大。相比之下,那位现代牧师的矮小黑影倒像是冒冒失失闯进来的傻瓜,玷污了宏丽的古希腊画卷的一个小黑点。
“咱们终于见面了,该亚法。”先知开口道,“这个世界上只有你的宗教和我的宗教才称得上真实不虚。我崇拜太阳,你却要遮蔽太阳。你是垂死之神的牧师;我是活力之神的牧师。你眼下从事的这种以怀疑和诽谤为能事的职业还真对得起你这身衣裳和你的信仰。你的教会说到底不过是黑心警察。你本人不过是间谍、侦探之流,一门心思要挖出别人为自己犯下的罪行所做的忏悔,引诱不成就加以折磨。你们要证明的是人人有罪,我们要证明的是人人纯洁。你们相信恶,我们相信善。”
“邪恶书卷的读者啊,你的书读不了几个字了。我将把你那浮游无根的幻梦彻底打破。你丝毫不会明白,我根本就不在乎你对我有什么看法。你嘴里那些‘耻辱’啊、‘恐怖’啊之类的货色无异于成人眼中的儿童画册里的吃人怪兽。你说你在提供辩护。可我对这个纯属镜花水月的俗世毫无兴趣,所以我不会对你提出指控。在这起案子中,对我不利的地方只有一处,但这要由我本人对我讲出来。死去的那个女人是我的爱人、我的新娘。当然啦,这不具备你们那种简陋的教会所谓的合法性。我遵循的是更为纯净、更加严格的法律,不是你这种人能理解的。她和我行走在跟你的世界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上,迎接我们的是水晶宫殿;你只能在砖砌的甬道或廊道间蹒跚。哼,我就知道不管是神学的警察也好,别的什么警察也好,总是臆想有爱的地方必遭嫉恨,所以你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指控。然而第二个念头更有力量。我并不小气,乐意与你分享。波琳爱我,这是事实。还有一个事实是就在今天上午,就在那张写字台上,尚未辞世的波琳写下了一份遗嘱,把五十万英镑赠给我和我的新宗教。来吧,手铐呢?你以为我会在乎你对我做什么蠢事吗?拘禁对我来说相当于在路边的车站等着她。上绞架对我来说也不过是乘上一去不回头的车子与她团聚。
卡隆颇有一种演说家雄辩滔滔的气势,能把人说得晕头转向,福兰波和琼•斯塔西都盯着他,眼中满是惊骇与歆羡。布朗先生的脸上却只有愁云惨雾。他低头看着地面,额头上皱出一道痛苦的纹路。太阳神的先知舒舒服服地靠在壁炉台上,又说起来了。
“我已经用寥寥数语把对我不利的情况合盘托出,——这也是仅有的一种有可能不利于我的情况。但我还可以用更简练的语言将其彻底捣碎。对于我是否犯下这桩罪行的问题,我只用一句话就可以揭示真相:我不可能犯下这桩罪行。波琳•斯塔西是在十二点过五分从这层楼掉到地面上的。到时候会有上百人涌向证人席,证明我从正午钟声敲响之前的时刻直到十二点一刻,一直站在我自己房间的阳台上,——这段时间正是我公开祷告的时间。我的文书是一位品行端方的年轻人,来自克拉彭(Clapham,伦敦西南部一区域。——译者注),跟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他会发誓证明他一上午都坐在我办公室的外间,没看到有人出入。他还会发誓证明,从我走到阳台到惨案发生的间隔时间足有十分钟;到听到传言的间隔时间足有十五分钟。这段时间我从未离开办公室或阳台。谁都不可能拿出比这更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我可以传唤一半威斯特敏斯特的人为我作证。我劝你最好把手铐放回去。这桩案子已经走到了尽头。”
“不过,为了让这种愚不可及的怀疑完全烟消云散,我还是把你想知道的告诉你吧。我相信我这位不幸的女友的死亡让我对她有了更深的了解。只要你乐意,你就可以拿这事儿诋毁我,至少可以拿来诋毁我的信仰和哲学。但你不可能凭这事儿把我关起来。每个学过高层次真实的学生都知道,历史上一些有特异功能的人士或得道方士都掌握了飘浮之术——也就是不借助外力悬浮在空中。这不过是克服物质定律的一种秘术罢了。我们的秘术主要就是用来克服物质定律的。可怜的波琳志向高远,只是缺少耐心。说实在话,我觉着她把自己的秘术水平看得过高。我们一块儿乘电梯下楼的时候,她常对我说,一个人只要意愿足够强烈,就可以像羽毛一样飘在半空中,还不用考虑安全问题。我毫不怀疑她过于迷恋她那些高不可攀的念头,竟至铤而走险,亲身验证奇迹。在那致命的时刻,她的意志或信念肯定是占了上风;卑贱的物质定律也进行了残忍的报复。先生们,这个故事细讲起来还真是挺悲惨的,也正像你们认为的那样,其中也有狂妄、淘气的成分。但这肯定不是罪过,而且跟我毫无瓜葛。你们最好还是用治安法庭惯用的简练说法,将其称为‘自杀’。我将永远把此事视为在科学进步的征程中和向天堂攀登的艰难进程中的一次悲壮的失败。”
福兰波第一次看到布朗神父气馁了。布朗神父仍坐在那里斜瞅着地面,好像羞愧难当,眉毛也痛苦地拧成了疙瘩。在场的人难免会有这样的感觉:先知这番语重心长的话语入情入理,眼下这情况就是阴沉的怀疑专家被代表了自由与健康天性的更加高傲、纯洁的精神打败。最后,布朗神父好似悲从中来,眨巴着眼睛说道:“噢,照这么说,您只需拿上您提到的那份遗嘱就可以走了。不知道这位可怜的女士把它放哪儿了。”
“我想应该是在她门边的写字台上。”卡隆道,仍然是一付正气凛然的样子,让人不敢对他有丝毫怀疑:“她特意跟我讲过她会在今天上午把遗嘱写出来。我在乘电梯去我的办公室之前还看到她真的在写。”
“当时她的门开着吗?”牧师问道,眼睛盯着门垫的一角。
“开着。”卡隆平静地回答。
“噢,也就是说从那时到现在一直开着。”卡隆的对手道,又默默地研究起门垫来了。
“那里有张纸。”表情冷漠的琼小姐道,那语调透着一种难以捉摸的味道。她走到她姐姐摆在门旁的写字台前,拿起一张蓝色大页书写纸,脸上露出一种酸溜溜的笑容,跟眼下这种场合有些不协调。福兰波皱起眉头望着她。
先知卡隆仍在远离那张纸的地方站着,好像彻底陷入出神的状态中。倒是福兰波从小姐手里拿过纸来,用一惊一乍的语气读起来。遗嘱开头的文字还是符合遗嘱规范的,但到了“我死后将我名下所有财产遗赠予”后面,文字戛然而止,只有一溜划痕,看不到任何遗产受赠者的姓名。福兰波惊奇莫名,把这份残缺不全的遗嘱递给他的牧师朋友。牧师瞥了一眼,又转交给太阳神的祭司。
身穿华美曳地长袍的大祭司接过纸后只瞧了一眼,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跨过房间,铁塔般耸立在琼•斯塔西身边,一双蓝眼珠子简直要从眼眶里鼓出来了。
“你这是玩的什么鬼把戏?”他大嚷,“这根本就不是波琳写的!”
大祭司的声调完全变了,尖细如美国佬发音。原先那种精准、堂皇的英语像一件斗篷一样从他身上滑落了。大家一听都愣住了。
“她的办公桌上只有这一件东西。”琼道,不错眼珠地与大祭司对视着,脸上露出了坏笑。
那个男人突然破口大骂,种种亵渎神明的词句从他嘴里倾泻出来,让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本来这不过是他的面具掉下来了,但看大家震惊的样子,倒好像是他的真脸掉下来了。
“喂,听着!”身材魁梧的美国人高声责骂着,语速快得气都喘不匀溜了,“或许我算得上是冒险家,但叫我说,你就是凶手。没错,先生们,命案的真相就在这里,其中没有什么浮力之类的东西。那可怜的姑娘正在写一份对我有利的遗嘱,她这该死的妹妹闯了进来,夺下她的笔,又将她拖到电梯井边,把她扔了下去。因此波琳才没写完遗嘱。起因就是利益之争。看来咱们真需要一付手铐。”
“您刚才不是说了吗,”琼答道,淡定的神态中透着一股邪气,“您的文书是一位品行端方的年轻人,知道不能随便发誓。在任何法庭上他都会发誓证明,在我姐姐坠落之前的五分钟内和坠落之后的五分钟内,我一直在您楼上的办公室里安排一些打字的工作。福兰波先生会告诉您他在那儿看到我了。”
静场片刻。
“啊,那就是说,波琳掉下去的那个时候是独自在这儿的。她是自杀!”福兰波高声道。
“她掉下去的时候的确是独自一人。”布朗神父道,“但她不是自杀。”
“那她是怎么死的?”福兰波焦急地问道。
“她是被人杀害的。”
“可这儿只有她一个人呀。”福兰波提出异议。
“她就是在独自一人的情况下被谋杀的。”牧师答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牧师身上,但坐在那儿的牧师仍是一付沮丧的模样。圆圆的脑门上横着一道皱纹;没来由的耻辱与哀伤的表情显露在脸上。他的声音也是既哀伤又呆板。
“我就想知道警察什么时候来带走这个冷血毒辣的妹妹。”卡隆恶狠狠地嚷道,“她竟然杀害了与她血脉相连的亲姐姐,夺去了我的五十万镑。这五十万镑本是我神圣不可侵犯的……”
“得了,得了,先知,”福兰波打断他的话,用讥讽的口吻说道,“别忘了尘世万物如浮云。”
太阳神的大祭司努力恢复他高不可攀的架势。“这不仅是钱的问题。”他高声道,“虽然那笔钱有助于我把事业推广到全世界。那是我的爱人的遗愿。对波琳来说这是神圣的。在波琳的眼中……”
布朗神父猛地站了起来,连椅子都在他身后翻倒在地。他的脸色死一般灰白,双眼却闪着寒光,神情中充满自信。
“就是这么回事!”他口齿极为清晰地大声道,“就是这么开始的。在波琳的眼中……”
高大的先知在矮小的牧师面前竟然心慌意乱,不知所措。“你什么意思?你想怎样?”他反反复复嚷着这两句话。
“在波琳的眼中……”牧师又说了一遍。他自己的眼睛也越来越明亮,“接着说——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接着说。哪怕是魔鬼诱发的最肮脏的犯罪,只要承认了,心里也会觉得轻松。我劝你还是承认了吧。接着说,接着说——在波琳的眼中……”
“你这个恶魔!我要走了。”卡隆暴跳如雷,身体扭动着如被捆绑的巨人,“你算个什么东西?你这个可恶的间谍!想编个蛛网套住我?想窥探我?我要走了!”
“要我拦住他吗?”福兰波问道,一跃来到门口。卡隆已经把门打开。
“不必。让他走好了。”布朗神父道,又莫名其妙地深深叹了口气,听上去就像是从宇宙深处发出来的。“就让该隐走吧,他属于上帝。”
卡隆走后,房间陷入长久的静默。福兰波忍下了要问个究竟的强烈欲望,也陷入长久的痛苦中。琼•斯塔西小姐极为冷静地整理着她的写字台上的纸张。
“神父,”福兰波最终还是开口了,“我不仅是出于好奇心,也出于我的责任心——如果有这个可能,我有责任搞清楚是谁犯下了这桩罪行。”
“哪桩罪行?”布朗神父问道。
“当然是咱们都涉足其中的这桩罪行。”神父心急火燎的朋友答道。
“咱们已经涉足了两桩罪行。”布朗道,“两桩罪行的分量相差悬殊,而且是不同歹徒干的。”
琼•斯塔西小姐已经把文件归拢好放进抽屉,正在锁抽屉。布朗神父一边说话一边用眼角余光偷偷观察小姐。小姐也在偷偷观察布朗神父。
“两桩罪行都是针对同一个人的同样的弱点,都是为了争夺她的钱财。”布朗神父解释道,“较大那桩罪行的犯罪分子发现自己被较小的罪行挫败。较小罪行的犯罪分子得到了钱财。”
“好了,别卖关子了。”福兰波抱怨道,“说得简单点儿。”
“一句话我就能说清楚。”他的朋友答道。
琼•斯塔西小姐对着一面小镜子,将一顶职业味儿很浓的黑帽子摁到头上,那皱着眉头的模样也有很强的职业味儿。在两个男人对话的当口,她又急匆匆地拿起手袋和雨伞,走出了房间。
“真相一句话就能说清楚,简简单单一句话。”布朗神父道,“波琳小姐是个盲人。”
“盲人?”福兰波回声似地问道,缓缓站起身来,展现出他高大的身躯。
“这是她的遗传缺陷。”布朗继续道,“要不是是波琳拦着,她妹妹早就戴上眼镜了。可她这人特别固执,认死理,断言若是向这种病屈服,就会让它得寸进尺,加重病情。她不愿承认自己已经视物模糊;也可以说她一厢情愿地以为单凭自己的意志就能驱除病魔。因此她的视力越来越差,终于导致最坏的结果发生。那个巧舌如簧的所谓先知——或其他什么他自封的称号——也难辞其咎。他教波琳裸眼盯视炽烈的太阳,还把这叫做接受阿波罗的洗礼。要是年轻的异教徒能向年长的异教徒看齐,那还算不失明智。年长的异教徒知道,不加遮挡的自然崇拜肯定会造成残酷的后果。他们知道阿波罗的眼睛会崩溃、失明。”
牧师歇了歇,又用平稳、和缓的语调讲下去:“那个魔鬼是不是有意弄瞎波琳的眼睛还不好说,但他有意利用她的失明杀害她则是可以断定的。这桩罪案极为简单,简单得让人恶心。你知道先知和波琳经常不靠管理人员帮助自己开电梯上下楼。你也知道楼里的电梯运行多么安静平稳。卡隆让电梯停在姑娘所在的楼层,透过敞开的门看到姑娘正在凭感觉缓缓书写她答应过他的遗嘱。他亲切地朝波琳打招呼,说他已经给她把电梯开上来了,让她准备好就过去。卡隆说完当即摁下按钮,电梯无声无息地升到他的办公室所在的楼层。他穿过自己的房间,出现在阳台上,当着下面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的面,安心做起了祷告。可怜那姑娘写完了遗嘱,欢欢喜喜地朝正在等着她的爱人和电梯跑去,一步……”
“别说啦!”福兰波嚷道。
“本来他摁下了那个按钮就等于那五十万英镑拿到手了。”虽然讲的事情很可怕,矮小神父的语调仍很刻板,“谁料想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梦想破灭的原因是恰好另外一个人也在琢磨着弄到那笔钱,而且这个人也知晓可怜的波琳视力有问题的秘密。那份遗嘱有个地方好像没人注意到:虽然波琳并没把遗嘱写完,也没有签名,可是当妹妹的和她的几名佣人却作为联署人签了名。琼是第一个签名的,还跟别人讲波琳以后会把它写完的。这典型地表现出女性无视法律的特征。所以琼是想让她姐姐在并无联署人见证的情况下签署遗嘱。为什么呢?我想到了视力问题。我觉着她十有八九是想让波琳在独自一人的时候签字,因为她根本就不想让姐姐签下这样一份遗嘱。”
“像斯塔西姐妹这样的人都是用自来水笔。波琳用自来水笔尤其顺理成章。出于长年养成的习惯,加上她顽强的毅力和强大的记忆力,她仍然能够像视力正常时那样写字。但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吸墨水。所以她妹妹经常要注意为她用的自来水笔注满墨水——但不包括这管自来水笔。她妹妹有意不给这管笔注满墨水。笔中残余的墨水仅够写几行字,之后就完全写不出字来了。先知丢了五十万英镑,还落得一个制造了人类历史上最残忍、最精巧的谋杀案之一却一无所获的名声。”
福兰波走到敞开的屋门旁,听到警察已经沿着楼梯上来了。他转过身来,道:“你肯定没用十分钟就找出了卡隆犯罪的所有线索。”
布朗神父略显错愕。
“噢?你说卡隆?”他道,“不对。我主要关注的是琼小姐和自来水笔的问题。在我走进这幢大楼前我就知道卡隆是凶手了。”
“开玩笑!”福兰波嚷道。
“没开玩笑。”牧师答道,“说实话,那时候我虽然还不知道他干了什么,但我已经知道就是他干的。”
“怎么讲?”
“这帮异教禁欲主义者总是把自己的能力估计得过高。当时楼下传出来撞击声和叫喊声,可那位阿波罗的大祭司毫无惊异之色,仍旧目不斜视。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但我知道这事儿在他的意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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