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唐五代开始，词中就可以看到一定的寄托、托意。而发展到南宋，姜夔成了备受推崇赞美的词人。南宋词学批评家张炎的《词源》是关于词的乐律、创作、欣赏及写作方法的，其中对于柳永就说“为情所役，则失其雅正之音”，不符合典雅的道德礼法，过于淫靡浅俗。而对于辛弃疾这一派的词认为写得太粗犷也加以反对。沈义父的《乐府指迷》：“近世作词者，不晓音律，乃故为豪放不羁之语，遂借东坡、稼轩诸贤自诿”。他们认为既没有柳永的淫靡，又没有刘过的外表豪放内容空疏，当推姜白石和后来的吴文英两人，他们俩分别代表了“清空、“质实””两个不同的方面。《词源》中认为，“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这其实是枝节外表的争论。好的作品不在乎你写得浅白还是朦胧晦涩，而在于作品中有没有你自己真正的感发的力量和感发的生命。
姜夔的作品完全用思想来安排，摄取事物的事理而遗其外貌，但他缺乏感发的力量。而人们对于吴文英的评价却众说纷纭。
三千年事残鸦外‖吴文英【上】（28）
周济《宋四家词选》说：“梦窗立意高，取径远，皆非余子所及。”高远的情思，往往从高远处写下来，不是姜白石所能赶上的。
张炎《词源》贬吴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这是张炎的偏见。他又说吴词“质实”，结果是凝滯、死板晦昧，读起来不容易明白。叶嘉莹以为吴词能从质实之中跳出来，他的空灵是在高处的变化。周济评价“若其虚实并到之作，非清真不过也”，“梦窗奇思壮采”说有不平凡的情意，丰富壮丽的色彩；“腾天潜渊”，能“返南宋之清泚，为北宋之穠挚”。他一方面有南宋的安排勾勒，时间与空间错综的跳接；另一方面又保存了北宋强大的感发力量。 清代词作家周颐说吴文英的词“与东坡、稼轩诸公实殊流而同源”。
周邦彦是结北开南的词人，而吴文英是由南追北的词人。吴文英的词作特色：一个是他把周邦彦时空的跳接用的更晦涩，一方面是他喜欢用锐感的修辞，因此人家不懂。可是他让人家懂的地方，那就是表现有能从南宋追回到北宋的深挚的感发。
三千年事残鸦外‖吴文英【上】（28）
先简述他的生平，再看其作品。关于他的死有两种说法，一是死在理宗晚年，那么是亲眼见到南宋国势之逐渐消亡的；一是认为他经历了南宋灭亡。他没有科第功名，没有做过达官显宦，历史没有他的详细记载。他的词比姜夔的更加悲慨，一是每个人天性的厚薄、襟怀的大小不同，一是他所生的时代国家已经走向危亡，所以他的词作里多感慨故国残山剩水的亡国之音。
三千年事残鸦外，无言倦凭秋树。逝水移川，高陵变谷，那识当时神禹。幽云怪雨，翠萍湿空梁，夜深飞去。雁起青天，数行书似旧藏处。 寂寥西窗久坐，故人悭会遇，同剪灯语。积藓残碑，零圭断璧，重拂人间尘土。霜红罢舞，漫山色青青，雾朝烟暮。岸锁春船，画旗喧赛鼓。 《齐天乐.与冯深居登禹陵》
冯深居曾做过宗学谕，是个政治上很忠正的人。当时南宋奸臣丁大全的常常贿赂宦官，夤缘取宠，用很多不正当的方法来求得升官。当国家要任命丁谏议大夫的职位时，冯深居坚决反对不肯同意。本次就是他跟冯深居一起登上会稽夏禹王的陵墓所写。
“三千年事残鸦外”。从吴文英所生的时代推回到夏禹王时代，已有三千年之久。多么远的往事啊！杜牧有诗说：“长空淡淡孤鸟没，万古消沉向此中。”那遥远的长空，淡淡灰白的长空，一只孤鸟在天边消失了，正如万古的消沉。那千年万古的厚重历史，随着长空淡淡孤鸟消逝的苍茫之中一去不返了。“残鸦外”三个字，用空间苍茫表现时间历史的苍茫。“残鸦外”是说鸟的消失，“外”字表现远。三千年事，残鸦是消逝了，而三千年古史的消失、万古的消沉更在残鸦的影外。这一句是在感慨古史。
三千年事残鸦外‖吴文英【上】（28）
“无言倦凭秋树”。距离南宋败亡已是不久了，满心的悲慨感到疲倦。一方面是登上禹陵身体上的疲倦，一方面是心灵感到疲倦，即他觉得对于国家没有办法挽回这种局面。“秋树”是秋天凋零的树木，也正如南宋衰亡的国势。这一句是感慨国势。
“逝水移川，高陵变谷，那识当时神禹？”辛弃疾曾经写过一首《生查子》“悠悠万世功，矻矻当年苦。鱼自入深渊，人自居平土。红日又西沈，白浪长东去。不是望金山，我自思量禹”。满腔热情地颂扬了大禹治水的历史功绩，抒发了自己拯救祖国的伟大抱负。禹王开凿治水的功业延续到了今天。水道改过了多少次？有多少高山变成了深谷？人世间经过多少次的盛衰?有几个人今天登在禹陵山上或北国山头，会清清楚楚地想到禹王的功业？这是对禹王的感慨。
会稽禹陵的旁边是禹庙，相传南北朝时建庙，有一天大风雨冲下一段最好的楠木，就用它做了屋梁。每当有风雨，屋梁就变成一条龙，跳到会稽镜湖与湖里的一条真龙相斗。斗完后它还飞回来变成梁，梁上带来很多水草。吴文英所要表现的是禹王的英灵不泯。他说“幽云怪雨”，一个真正的像禹王这样的英灵，死后在庙里边自然留有一些神迹。它变成龙跟镜湖的龙打斗，回来变成屋梁带的萍草还是湿的。因为这个梁曾经“夜深飞去”。你如果不知道这个故事、他用字的险怪、句法的倒装，就会说吴文英的词不通。其实不是他不通，而是我们不懂。
三千年事残鸦外‖吴文英【上】（28）
不仅如此，相传禹陵不远地方有一座山叫宛委山，别名石匮山。这里有两个传说：一个说这是禹王藏书的地方；还有就是这里曾经发现了金简玉字的天书，是黄金做的简，上面镶着玉字。我今天来到这里，不见藏书，只见“雁起青天”。雁所写的那几行字，让我们想像那边的山头上，是果然有古代的藏书之所的。
他的词作难懂还因为有时间和空间的跳接。刚才是白天登临所见，“寂寥西窗久坐，故人悭会遇，同剪灯语”。这是回到家里。在西窗之下，我们寂寞地坐在一起。他跟冯深居是老朋友，故人相见应该是欢喜之事，可此刻感情复杂。因为他们白天凭吊了禹陵，而此时是南宋衰亡的时代，所以他们带着这种寂寥的心情在西窗下久坐。“悭”是短少的意思，我们的见面是如此之少，今天见面就“同剪灯语”，有一种亲切的情意。
谈话就谈话好了，他又跳出来“积藓残碑，零圭断璧，重拂人间尘土”，上面长满苔藓的那个残余的碑。碑有两个可能，一是那里果然有碑；还有就是禹陵那里有一个窆石，相传是埋葬禹王时，把他的棺材縋下去的一块大石头。“积藓残碑”是说当时禹王的碑碣和窆石都断裂了。“零圭断璧”，相传当地人在禹庙地里发掘出来的。方头为“圭”、圆形为“璧”，都是古代表示礼节、祭祀用的玉器。那零圭断璧发掘后仍有一部分保存在庙中。“积藓残碑，零圭断璧”，是他们白天看到的古物，也是他们的生平，“重拂人间尘土”，把几十年的尘土擦掉，重新温习往事。他们的谈话，有千年古史的兴亡，也有他们生平经历的悲欢离合。
三千年事残鸦外‖吴文英【上】（28）
“霜红罢舞”，周济说吴词可以“腾天潜渊”，高远处是果然高远，幽深曲折处是果然幽深曲折。“霜红”回到了他开头的“秋树”。秋树经过霜树叶变红，飘舞地落下来，等掉光的那一天它就不舞了。这是自其变者而观之，树叶有凋零，人间有寒暑。
可是下面的“漫山色青青，雾朝烟暮”二句，写的却是自其不变者而观之的景象。满山青青的山色是不变的，早晨的雾霭，晚上的烟岚，早上来晚上走，周而复始，是变的也是不变的。与苏东坡说“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有变者有不变者同理。
“岸锁春船”，春天是怎么出来的，是从“雾朝烟暮”之中出来的，朝朝暮暮雾霭烟岚，春天来了怎么样？在嘉泰的会稽县志上记载每年春天三月初相传是夏禹王的生日，当地人都用一年积存的钱财来庆祝。“画旗喧赛鼓”，五彩缤纷赛会的旗帜，配合着祭神的赛鼓。每个村庄组织一队表演，看哪一队的表演最好，所以叫赛会。“喧”字结合在画旗跟赛鼓之间了，一方面写鼓的喧哗，一方面写旗在风中的招展。那么他的感慨呢？我们回头来看“三千年事残鸦外”,朝朝暮暮,雾霭烟岚,我们有这样的古圣先贤,什么时候能恢复我们自己光荣美好的那一份功业传统呢?而这一切尽在不言中。
周济在《介存斋论词杂著》中评吴词：“意思甚感慨，而寄情闲散，使人不易测其中所有”。他可以包含很深的感慨，而写的却只是外面的景物，感慨都是在言外传达的。
三千年事残鸦外‖吴文英【上】（28）
（备注:图片来自网络，文字整理于叶嘉莹《唐诗宋词十七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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