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的文章,就鸦这个意象,大体作了些诠释和说明,基本归结为别离愁绪的一种渲染和铺陈。
但吴文英笔下的鸦,意蕴显然更加厚重、宽泛和大气。除了用来抒发生命无常、时光短暂的慨叹,甚至寄寓了国破家亡的担心和忧虑,因此悲哀凄痛之情无疑更甚。
三千年以及残鸦,可谓思接千古式的深沉浩叹,一个量词,足以说明沧海桑田、时空变幻后的物是人非、世事兴衰。这便一下将读者从天际的几点鸦影推向莽苍混沌,意境高远开阔,气势雄浑厚沉,不由人感慨万千。
接着一句“无言倦凭秋树”,将身体的登临之疲以及炎凉的世态人心之苦如实呈现,再以“逝水移川”几句进行点染、勾勒,以此抒发对大禹的凭吊之情。
然而,大禹治水的痕迹难觅,他的丰功伟绩似乎早已被遗忘,自己呢,长年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于是身世之慨的凄凉以及国无明君的感叹一股脑地迸发出来。
宏阔的历史背景,伟大的古圣,江河、高陵、深谷的变迁,个人与现实的冲突,无不激发词人带有抑郁悲怆基调的“奇思壮采”,并给人强烈的感发力量。
接下来再看“幽云怪雨”三句。
会稽庙里那根“梅梁”,传说每当深夜狂风暴雨之时,总会幻化成一条巨龙,飞入镜湖与怪龙搏斗,翌日回来依旧变回原形,但浑身水渍,还饶缠着湖里的水草浮萍。
明明应该先“夜深飞去”才有后来的“翠蓱湿空梁”,但词人偏偏颠倒次序、偷换因果,以此进一步渲染迷离、奇险以及幽怪的气氛。
然后又突然一个毫无瓜葛的跳跃。
刚刚还是深夜巨龙,如今却是青天大雁。那大雁飞翔的集群,似乎是一行行排成的文字,仿佛在诉说着渺远的传说,传递着古圣的某些箴言。
跳跃还在持续。
时空场景转到晚间西窗,词人正与冯深居秉烛夜语,却冷不丁又一下子回到白昼禹陵。
可以想象,他们白天曾拂去残垣断壁的灰尘进行过一番认真的鉴定,并一定发出过古物徒存、大禹何在的感慨。
大禹治水的痕迹早已消失,但词人希望,伟人悲天悯人的情怀、勇敢无畏的精神能够世间永存。
秋叶在行将凋零拥抱大地前,仍作最后的绚然一舞。然而青山无言,就如千万年来的日出日落,他们并不关心秋叶的谢幕,对这些美丽生命的消失无动于衷。
刚感叹完秋叶的离去,就从禹陵萧瑟的秋天直接跳到了春意盎然的春天!
“岸锁春船,画旗喧赛鼓。”春天一到,这儿不再这么凄清了,相反水边将有很多游船,到处是一派画旗招展、赛鼓喧哗的热闹场面。
然而,春天终将过去,秋天还会再来。四季更迭原本自然,但人生能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和重来么?
事实是,人这一辈子,一旦错过某些节点,他的春天或许永远不会再次降临。
这,或许才是词人想要表达的真正主题。
三千年不短,但在永恒的宇宙面前,也不过一刹那光景,更何况人类这短促的一生?
所以,最后的两句看似蕴含着希望,且用笔洒脱悠闲,其实抒发的仍是对世事沧桑的无奈和终身不得志的悲慨。
这,自然是没落时代大多数文人士大夫的缩影。国将不国,一个小小的幕僚,也只能不时借着那点昔日的恋情,回忆度日,偶尔再靠追忆古圣先贤的伟大业绩,聊发一些伤时悲己的慨叹而已。
最后,让我们再稍稍总结下吴文英的文风。
空灵、艳丽、柔婉、幽思以及朦胧是吴文英一些小令的风格。但他很多一部分长调,大都仅凭感性的驱驰,无视逻辑次序的约束,少了些过渡与衔接,喜欢天马行空地在现实和想象中跳跃穿梭。其词,言辞色彩强烈,意象随意组合,用典偏僻艰涩,采取时空颠倒的手法来表达其主题思想和感情。这些,就成了吴文英作品的最大特色之一。
但恕我直言,如果阅读一篇文字,要耗费大量时间翻阅字典寻求出处,要费尽心机在一个个碎片化段落中找到内在联系,要在眼花缭乱的“奇思壮采”“腾天潜渊”中上下跳跃、古今穿越、左右奔突,岂不太累?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这种类似现代意识流的创作手法,别提古人不易理解,即便今人看了,也往往如坠云海,雾里看花,不着边际。
所以王国维老先生不屑其雕琢之余,取吴文英《秋思》词调侃评定其词风,说“映梦窗,凌乱碧”。籍贯常熟的国学大师钱仲联则无奈且不失中肯地喟叹道:笺诗难,笺词尤难,笺梦窗之词难上加难。
可以想象,于我而言,更如登天之难了。
但我也无法回避,因为吴文英毕竟是南宋末期词坛大腕级的人物。他的作品维护了婉约词阴柔婉曲、含蓄蕴藉以及要眇宜修的本来面目,且丰富了词体艺术的技巧(尽管这种技巧有雕琢藻饰之嫌),在当时和后世产生过巨大的影响。
尤其在清代中叶以后,词坛几乎都在梦窗词的笼罩之下。
这,不得不说是个奇特的现象,值得大家进一步研究探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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