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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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卖火柴的小故事

一连三个下午，他守在北山上那丛凤尾花旁，聚精会神的凝视着远方的天空。无边的旷野，是他兴奋的起点。而让他兴奋的，是记忆，不是眺望。

他是椿，他是驯鹤人。

记忆里，有许多云，许多风，许多白鹤在风中缓缓升起。至渺至茫，至空至远，逝去的风中逝去的那些鹤的玩伴，孩童清脆的笑声，悠扬的笛曲。对于他，少年的定义就是白鹤加上短笛。最动人的天空，是白鹤季的天空。踱步走上北山之巅，远到模糊的地平线处，缓缓浮出一只白鹤，那感觉，是令他惊喜的。只要是一只小小的白鹤，立刻能显得山水皆有情，伴着一缕蓬松圆润的白云，便可扶摇而上了。

我是枫，是他的信徒。

大雁南飞，带来的不止树叶的凋零，还有椿的落寞。

夜凉如浸，虫吟如泣。椿孤身玉立在一颗参天古树下，黑暗匍匐在他脚边，寒风呼啸携着他如翼的长发飞腾，一地斑斓的落英。

“白鹤都飞走了。”我脚步轻移，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却还是被他发现了。他如是说。

“先生，我打扰你了吗？”我看着自己的脚尖，低声询问，

“没有，今天是什么节时了？”椿询问我。

“寒露”

椿信手捻起脚边一朵细碎的桂花，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要等他们回来，还要好久。”

“先生不要着急，昨日我从南国回来，白鹤们在芦苇荡过得很快乐。”我轻声安慰他。

椿的眼里划过一丝安慰，和点滴不易察觉的落寞。

“他们长大了。”

椿和我见到过的所有人都不同。他深居简出，带着一副单片眼镜，严谨的仿英式绅士发型，青缎长衫，总是温和有礼。美中不足的是，他爱鹤如命，以至于从来只与白鹤为伴，人们叫他，驯鹤人。

而我，生来就自由自在，爱往哪去往哪去。见到椿的第一眼，我就被他打动了。他身上有一种秋水般的孤独。

于是我留在了椿的身边，他起初对我也爱答不理，但我从来不计较，总是跟在他身后。他和白鹤一起遨游天际的时候，我是唯一一个为他欢呼鼓掌的人。

渐渐的，他习惯了我的存在，要我唤他先生。

春夏之际，北山是白鹤的北山。他们体貌清奇，风神潇洒，一身洁白纤弱的羽毛，绿喙赤顶，素色的缟衣大张如氅，展翼足足有六尺，下面曳着两条长足。他们或翱翔在天际，或站在原地休息，一个个英武不凡。

椿站上最大的那只白鹤的肩背，俯身在它耳边低语些什么，那白鹤就张开硕大的翅膀，腾空而起，顷刻间，无数只白鹤盘旋在我的头顶，像是要赴一场伟大的盛会。只留我一人，在北山上急得跳脚。

“先生，你要去哪里，待我一起去啊！”我抬头看着椿，在原地大喊大叫。

“枫，我们要去的地方你不能去，安心在这里等我回来。”椿留下这句话，就驾着白鹤，一去无踪迹了。

我气鼓鼓的留在原地三天三夜，画了无数个诅咒椿跌落鹤背落入山谷的诅咒圈圈。

第三天的深夜，椿回来了。他全身伤痕累累，长衫被划出一道道血痕，与他疲惫的面容不相符合的，是他异常清亮的眼睛。

我忙出门扶他，他微笑着道谢。在他身后站着一群陌生的白鹤，他们原本应该洁白无暇的羽毛，占满了土屑污垢，有的跛着腿，有的断了翅，一个个都像是刚从战场上归来一样。他们的神情异常凶狠桀骜，红褐色的眸中放射出令人恐慌的薄怒。

我看的目瞪口呆，连连却步。

椿伸手握住我搀扶的臂膊，轻声说：“别怕他们，他们只是还未被驯化。”

进入里屋，我就问出了一连串问题：“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不带我？你怎么成这样了？原来那群白鹤呢？这群白鹤怎么回事？”椿只是仰头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并无回答我的问题，不知是不愿回答还是无从谈起。我恼怒的推开他搭在我肩上的手，跑了出去。

我在外面的屋檐下坐了半夜。椿出来了三次。第一次是拿了许多肉饼，在我眼前晃一圈后喂给了白鹤；第二次抱了满怀的稻草桃枝，为白鹤们搭建了一个拥挤暖和的小巢；第三次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大约是觉得无事可做吧，便抱膝与我同坐在屋檐下。

我冷哼一声，向离开他的方向靠了靠。

“枫，别怪我。”一片静默中，他说了这样出乎我意料的话。我怔怔的转过头，看向他侧脸刚毅的轮廓。月色如银，轻柔的像是波纹般覆盖在椿的肩上，宛若一件昏黄的披风，衬的他落寞的神情更加萧瑟。

“先生有何不可说？先生在我心中坦坦荡荡，难道也有不敢告人的秘密吗？”我还在怄气，语调是这般的盛气凌人，方一脱口，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椿抬眼看了我片刻，他的唇角微微牵动着，我心下了然，他已经准备好告诉我了。

我撑着脸仰头看着他，他的声音清越，缓缓诉说。“如你所见，我是个驯鹤人。”

“我自小性情孤僻，不善言辞，每每面对陌生人，便不知该如何应对。父母觉得我不足以撑起他们的脸面，便对我冷眼以待，十岁那年，我出门拜师学艺，来到北山上时，遇见了一群正在撕打的野鹤。他们打的激烈，羽麟纷飞，血肉撕扯成一片片，一条条的裂缝。我只好躲到一旁的老榕树上，偷偷看着他们。”椿顿了片刻，眉头微微蹙起，似乎是在追忆那段悲情的往事。

“后来呢？”我转着从手边揪下的蔓草，绕着手指一圈圈的缠绕，想要以此转移自己的紧张和好奇。

“那群鹤战的激烈，有十数只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其余的也遍体鳞伤，连站都站不起来。我不知哪来的勇气，从大榕树上溜了下来。想要绕过他们继续登山，可是不经意间，我看见了那只鹤的眼睛。”

“那只鹤仰身躺在地上，黄土被他的血染成鲜艳的朱丹，那是一双濒死的眼睛，灰暗无神但又透露出冷漠的骄傲。我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双脚钉在地上无法移动。”

“我决心救他们。跑到后山的山泉旁，用水葫芦一瓢瓢的舀水喂他们，又采下鲜果给他们吃。我前所未有的用心，这群野鹤一天天好起来，居然又开始打架了。”椿的话音带着点笑意和无可奈何，我的思绪也被他带到了白鹤打斗的现场。

“他们为什么老是打架？”

“因为他们受了伤害，对这个世界抱有恐惧，所以他们无法相信任何人，甚至自己的族类。”

“我留在了北山，开始照料他们。他们的伤口结痂又撕开，撕开又结痂，连我都时常被他们所伤。但是日复一日，在夏初时，他们已经不再争斗了，相处的倒像是一家人。他们也接受了我。年少贪玩之时，他们就是我最亲密的玩伴。”

太阳把金红的光收了回去。凤尾花影爬了他一身。一轮硕大的红日缓缓的在西方降落，印着少年和白鹤欢笑跳跃的模样。吹笛人还在演奏，明亮的眼眸蕴着温柔的笑意。远方升起袅袅的炊烟，白鹤在空中展翼，伴着悠扬的琴音飞舞。他们越过他的头顶，发出兴奋的鸣叫，仿佛是在交流跳舞的经验。

那可真是神仙过的岁月。椿的眼中已经绽开盛放的花蕾。

“可是，秋天很快来了。北山天冷，他们要去南国过冬。而我，就独自留在了这里，为他们守护这一方天地。”

“待到来年春天，他们就会回来。”

“每年，你都要独自挨过秋季冬季？”那该是怎样的寂寞？

他微微颔首。“但那只是暂时的归来。不久我就要亲自送走他们。”

我诧异的张大眼：“为什么你要送走他们，你们在一起不好吗？”

他轻声叹气：“他们是什么？是白鹤。他们生来属于天际，属于无边的辽阔，我怎能将他们长留。所以每年春天，我就驾着头鹤，带领鹤群飞往苇荡，将他们留在那里。再去沼泽，招来一群爱打斗的新的野鹤。”

如此年岁交叠，他放归一群又一群的白鹤，又收留下那些受伤的野鹤，慢慢驯化为友。岁月消磨的是他逐渐沧桑的面容，于世人来说，他是微渺的清辉，是阳光不及的冰柱，但对鹤而言，他是北山顶的英雄，他们将他托举，向那万籁之上，霓虹之上，无边的太虚。

“这就是我的故事。”最后，他平静的说。

这天夜里，我难以入眠，心底暗暗下决心，第二日一早便陪他一起去山谷驯鹤，窗外洒下明月皎洁的光辉，我在风吹树叶的声音中沉沉睡去。

我起的很早，外面下起了漓漓的细雨，雨气幻化成白雾，从树木葱郁的山谷中冉冉升起。我跑到谷旁，却不见白鹤和椿的影子。杜鹃的轻啼带有湿湿的凉意，一声比一声急，连我都心都给他们拧的紧紧的好难受。

我等啊等，等回了一群受惊的白鹤。看着他们一个个瞪大的眼中满是茫然，往日的桀骜神态已经被惊恐取而代之，我的心砰砰直跳，我明白有一些事情无法挽回的发生了。

似乎有浅浅的呼唤传入耳中，我不顾一切的冲下山谷，在荆棘从看见了奄奄一息的他。漫天漫地的雨帘笼罩着谷底，青石磨破了单薄的衣衫，他安静的趟在我怀中，在我撕心裂缝的呼唤声中缓缓没了声息。他的容颜那样平静，依旧是单片眼镜，严谨的仿英式绅士发型，似乎下一刻就要从沉沉迷梦中醒过来。

然而他终究没有醒来。我背负着他攀上山顶，安葬在小屋后的大榕树下。那个平坦的院落从此多了一个矮矮的坟茔。这些事忙完，我一人坐在屋檐下，看着天边缥缈的云团和山下被风吹散了的炊烟，思考我的去处，远在地平线的那若有若无的延伸旁，一群野鹤正打的激烈。

我翻身起立，跑到后山的山泉，用一旁的水葫芦舀一瓢水来饮，泛黄的葫芦柄带有淡淡的温度，似乎是椿的余热。我知道我心已经宁静。

第二年春天，我驾着头鹤领着鹤群，飞过九天之上的层层烟云，看见山下百花欣欣然开放，目之所及，全然是盛景。

若干年后，山下有传闻，椿在雷雨之日坠崖而亡，枫接替他，成为了驯鹤人。

作者简介

            载茵

00后宅女一枚，口号是做个可以分身的小呆子！

故事大概

这是一个关于爱和友谊，失去和救赎的故事。椿和枫都是孤独而善良的灵魂，他们在度化白鹤的过程中也实现了自己的价值，尽管在世人看来很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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