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前面已经说过,诗人或则就是自然,或则寻求自然。在前一种情况下,他是一个素朴的诗人,在后一种情况下,他是一个感伤的诗人。
诗的精神是不朽的,它也不会从人性之中消失。除非人性本身消失了,或者人作为人的能力消失了,诗的精神才会消失。实际上,人虽然由于想象和理解的自由,而离开了素朴,离开了真理,离开了自然的必然性,然而,不仅有一条经常敞开着的路,让他回到自然,并且有一种强有力而又不可摧毁的本能,道德的本能,不断地把他拉回自然;正是诗的能力以最亲密的关系和这一本能结合在一起。因此,人一经告别了自然,并不就丧失诗的能力,而只不过是这种能力向着另一方向活动罢了。
即使在现在,自然仍然是燃烧和温暖诗人灵魂的唯一火焰。唯有从自然,它才得到它全部的力量;也唯有向着自然,它才在人为地追求文化的人当中发出声音。任何其他表现诗的活动的形式,都是和诗的精神相距甚远的。
只要当人还处在纯粹的自然(我是说纯粹的自然,而不是说生造的自然)的状态时,他整个的人活动着,有如一个素朴的感性统一体,有如一个和谐的整体。感性和理性,感受能力和自发的主动能力,都还没有从各自的功能上被分割开来,更不用说,它们之间还没有相互的矛盾。这时,人的感觉不是偶然性的那种无定形的游戏,人的思想也不是想象力的一种空洞的游戏,毫无意义。他的感觉出发于必然的规律,他的思想出发于现实。但是,当人进入了文明状态,人工已经把他加以陶冶,存在于他内部的这种感觉上的和谐就没有了,并且从此以后,他只能够把自己显示为一种道德上的统一,也就是说,向往着统一。前一种状态中事实上所存在的和谐,思想和感觉的和谐,现在只能存在于一种理想的状态中了。它不再内在于他,而是外在于他;它只是作为一个思想的概念而存在,他必须开始在他的自身里面去实现它;它不再是事实,不再是他生活中的现实了。现在,让我们谈一下诗的观念,那无非是尽可能完善地表现人性。将这一观念应用到前面所说的两种状态,我们就会被引向这样的推论:一方面,在自然的素朴状态中,由于人的全部能力作为一个和谐的统一体发生作用,结果,人的全部天性就在现实的本身中表现出来,诗人的任务必然是尽可能完善地摹仿现实。反之,在文明状态中,由于人的天性这种和谐的竞争只不过是一个观念,诗人的任务就必然是把现实提高到理想,或者是表现理想。实际上,一般说来,诗的天才也只有通过这两条道路,才能显示它自己。它们之间的重大差别是十分明显的,然而,纵使它们极其相反,却有一个较高的观念包蕴了它们二者,如果这个观念是与人性那个观念相一致的话,这也不足为怪。
……如果我们只把现代诗人和古代诗人,不根据他们所可能采取的偶然形式,而根据他们的精神,加以比较,我们将会易于相信这一想法所含的真理。古代诗人打动我们的是自然,是感觉的真实,是活生生的当前现实,近代诗人却是通过观念的媒介来打动我们。
因为素朴的诗人满足于素朴的自然和感觉,满足于摹仿现实世界,所以就他的主题而论,他只能有一种单一的关系;在处理主题的方式上,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如果素朴的诗产生不同的印象,——当然,我所说的不是与主题的性质相关联的印象,而只是依存于诗歌手法的那些印象——这种不同印象的全部差别也只在程度方面。这里,只有一种感觉的方式,而差异只在于感觉的由多到少,甚至外部形式的多样变化,也并不改变审美印象的实质。无论形式是抒情诗的或史诗的,戏剧的或描述的,我们所得到的印象可以较强或较弱,但是,如果我们撇开主题的性质不谈,我们的感受都将经常是一样的。我们所经验到的感情是绝对地同一的:它完全从—个单一的和同样的因素出发,以至我们很难加以区分。甚至语言的差异和时代的差异,在这里都不会产生任何分歧,因为素朴诗的一个特点,正在于它的起源和效果都具有严格的一致性。
感伤诗就完全不同了。感伤诗人沉思客观事物对他所产生的印象;只有在这一沉思的基础上,方才奠定了他的诗歌的力量。结果是感伤诗人经常都要关心两种相反的力量,有表现客观事物和感受它们的两种方式;就是,现实的或有限的,以及理想的或无限的;他所唤起的混杂感情,将经常证明这一来源的二重性。因此,感伤诗由于容许了一个以上的原则,既需要知道谁将在诗人身上占主导地位;在他的感情中,以及在他所表现的客观事物方面,谁将占主导地位。这样,就可能采取不同的处理方式。于是,一个新的课题被提出来了:诗人是把他自己附丽于现实呢?还是附丽于理想?是把现实作为反感和嫌恶的对象而附丽呢?还是把理想作为向往的对象而附丽?因此,每个诗人在处理同一主题时,他或者是讽刺的,或者是哀伤的——这只是大概而言,以后将详论。在这两种感情方式中,每一个感伤诗人都必然会附丽于这一种或那一种。
自然给予素朴诗人一种恩惠,他经常都是以一个不可分割的统一体去行动,随时都是同一的、完满的,并把人性最高的价值在现实世界中予以再现。反之,自然给予感伤诗人的却是一种强大的能力,或者毋宁说自然把一种热烈的感情印在他身上:这就是要代替抽象给他摧毁了的那种初次的统一,要在他身上完成人性,要从一个有限的状态走入一个无限的状态。素朴诗人和感伤诗人都企图充分表现人性,否则他们就不是诗人;但是比起感伤诗人来,素朴诗人经常具有感觉的真实这一优越性,从而把感伤诗人所只能向往的东西,当作一个现实的事实。这一点,每个人读素朴的诗而感到快乐时,都会体验到。这里,我们感到人的各种能力都被投入活动中去,不感到空虚;我们有了统一的感觉,对我们所经验的事物,并不加以区分;我们既享受到我们的精神话动,也享受到我们的感性生活的丰富性。感伤诗人所引起的心情,却十分不同了。在这里,我们只是感到一种活跃的向往之情,要在我们身上产生一种在素朴的情况下所有的意识和现实之间的和谐,使我们自己成为一个单一而又同一的整体;把人性的观念在我们自身全部实现出来。因此,在这里,精神完全处在运动中,紧张中,徘徊于相反的感情中;至于在此以前,则是宁静而平息的、自身和谐的、得到充分满足的。
然而,如果素朴诗人在现实性方面优越于感伤涛人,如果使感伤诗人只对之引起强烈冲动的事物,乃是生存于现实之中,那么,作为弥补,感伤诗人却有大大胜过素朴诗人的地方。他处在这样一种地位,能始这一冲动提供—个比他的对手所能提供的更为伟大的目的,而且这也是他所能够提供的唯一目的。我们都知道,所有的现实都要低于理想,所有存在的事物都有种种限制,而思想却是无限的。处于感觉的现实中的每—种事物都要受到这一限制,因此对素朴诗人来说,这一限制是一种不利。至于理想方面那种绝对的、无条件的自由,对于感伤诗人来说,却是有利的。没有疑问,前者完成他的目的,但这一目的是有限的,后考,我承认,没有全部完成他的目的,但他的目的是无限的。此地,我想诉之于经验。素朴诗人把我们安排在—种心境当中,从那里我们愉快地走向现实生活和现实事物。可是,另一方面,感伤诗人除少数时刻外,却经常会使我们讨厌现实生活。这就是因为无限的特性在一定程度上把我们的心灵扩大到它的自然限度之外,以致它在感官世界中找不到任何事物可以充分发挥它的能力。我们宁可回到对于自身的冥想中,在这里,我们会给这个觉醒了的、向往理想世界的冲动,找到营养。至于在素朴诗人那里,我们则要努力从我们自身向外流露,去找寻感性的客观事物。感伤的诗是隐逸和恬静的子孙,并引向着这一方面;素朴的诗则为生活的景象所激动,它把我们带回到生活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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