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卿
村里又来了一队演杂耍的,五米多高的钢丝上摇摇晃晃走着个人,火红的衣服,镶着金边,被风吹得掀起一角,手里的长杆儿向右倾斜,整个人也向右倾斜。
“砰!”
像秋天一抹红枫叶,连旋儿都懒得打,直直跌到地上。这下看清了,她是个女孩儿,头顶上还扎着朝天辫,红头绳和鲜血混为一体。
“命,都是命啊。”
班主吩咐了人把红枫叶抬走,留下一串叹息轻飘飘渗进土里。我就站在边上,被阿娘紧紧抱住,阿娘捂着我的眼睛,说,“不要看,不要看。”
那天夜里我被阿娘搂着睡了一晚,被子里的陈年棉花散发着白天晒过的味儿,萦绕在我鼻端,我爱闻这种味道,暖暖的,就算明天没饭吃,只要在被子里睡一觉,梦里也会笑着。
第二天我就被送到班主那儿了,阿娘把我推到班主面前,按住我肩膀给班主鞠躬。
“求求您收下这孩子吧,家里快揭不开锅了。”
阿娘的眼泪掉进我脖窝里,凉的我打了个冷战。班主变了副面孔,我从他脸上看不到昨天的悲忡,反而宛同从城里下来我们村挑选牲口下汤锅的饭馆伙计。
“你这孩子会做什么?”
班主嫌弃地看了我一眼,钳子似的大手扯住我肩膀来回拨弄。
“她会做饭,会洗衣服,什么苦都能吃,求您赏她口饭。”
话到这个份儿上,迟钝如我也晓得我要被抛弃了,我抱住阿娘大腿,哭得连句整话都说不清楚,汗从脑袋上直接流进嘴里,分不清是苦是甜。
“你昨天看见了吧,说不定她哪天也像那走钢的一样了。”
班主眯了眯眼,抬起我下巴左右看看,发了声“啧。”
“不怕不怕,有您照应着,我这娃什么都好,就是命硬,不瞒您说,她刚出生就把她爹方死了,我想给她找个人家,十里八村都晓得她这个名儿,没人要,实在是,养不活了。”
娘又开始哭,我心里没来由一阵烦闷憋屈,从三岁起,阿娘就给我张罗亲事,心心念念把我聘出去,把我卖出去。
“行了行了,哭哭啼啼,人我留下了,账房,给她五块钱。”
娘拿了那五块钱最后抱了我一下就走了,头都没回。后来我听台柱子连虎说,我娘出了门就被村里老光棍接走了,两人拿着那五块钱,眼睛里发着光。
“几岁了?”
此时的班主又和蔼起来,蹲在我面前摸着我脑袋,就好像刚才那副市侩样儿是我的幻觉。
“十一。”
刚哭过的声音有些沙,带着鼻音瓮声瓮气。
“受得了苦?”
他又问。
“嗯!”
我有了个新名字,叫明珠。
夜里躺在冷硬的被窝里,一股霉味,蛰的我眼睛疼,我想,我是不是太认命了?
连虎比我大八岁,会上刀梯,还会胸口碎大石,尖利的枪头顶在喉咙上,只留下一个不深不浅的印子。
“珠儿,你吃这个。”
他经常偷拿班主的糖糕给我当零嘴,被班主看到免不了一顿板子,可他说自己皮糙肉厚,不疼。
“吃吃吃!吃实了骨头硬了怎么练功!”
班主没有看我,把那块糖糕打到地上,狠狠瞪了眼连虎,末了还踩了一脚,踩进土里。
我们每天都练功,为了骨头随时能活动起来,正式表演的时候才能博个彩头,不然就会像枫叶一样,最后成了沾血腐烂的枫叶。
我们这叫,卖艺。
走街串巷,今儿去蒙古,明儿就包头,没个准地方。我也练功,我比他们更狠,骨头咔嚓咔嚓在我耳边痛响,连虎问我怎么这么拼命。
我擦了擦汗,“我想再回我家,再看看我娘。”
后来,我和连虎成了搭档,他使银枪顶喉,我代替了原来的枫叶,走上了钢丝。
连虎还是会给我偷班主的糖糕,班主看我也能给他赚钱了,就不计较那块小小的糖糕了。
五年后,我终于又 踏上故乡的土地,还是那个大场地,那是村里唱戏的地方,土地平整,都是被人踩实的。
“高兴吗?”
连虎揉了揉我的头发,我满脑子都是那张带着阳光气息的被子,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以及眼睛里多出的东西。
第二天我朝人群看去,没有看到娘的影子,心想,娘是不是不知道我回来了?我等了又等,等到钢丝架好,只好蹬着软梯,上了架子。
站的高看的远,村子不大,全在我眼底。娘手里抱着个小的,腿边倚着个大的,老光棍扛着锄头进了院门。
没风,我穿着红色带金边的戏服,却直直栽了下去。
我听见连虎大声喊我,我听着班主叹了口气。
“命,这都是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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