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祝福我曾经最要好的朋友以及世间每一位伟大的母亲。
计划生育年代的儿女立春那天,村子里每家门上都系上了红绳,鲜艳的颜色和着人们脸上的笑容一起喜气洋洋地迎接着即将要来临的春天,只有陈静妈家的红色看上去异常沉默,带着老人一般的陈旧与落寞,就像下一秒就要看不见的落日,悲壮又失落。如果这个时候有人注意看,就会发现冬末初春的风依旧冷的像把锋利的刀剑,闪着寒光径直又残忍地扎进那个漆黑的仿佛没有尽头的门洞里。
小时候,我最害怕的事情就是走进陈静家的大门,肩上的书包会在瞬间变得千斤重,几米的距离走起来就像穿越一个世纪一样漫长。我害怕面对陈静妈那张喜怒无常的脸,但又不得不安静地坐在一边,等着陈静吃完饭,等着她等所有人都吃完饭,等着她把所有人的碗都收拾起来,然后一个一个认认真真地洗净收好。然后漫长等待中的恐惧和焦虑都在她擦干净手背起书包的那刻化成烟花爆发,兴高采烈。
陈静是念四年级的时候转学到我们班的,也是念四年级的时候才回到了自己亲生父母身边。当初为了逃避计划生育,陈静妈把刚过满月的陈静寄养在了姥姥家,两个村子离得远,母女很难才见上一面。一年以后,陈静的弟弟出生了,陈静一家的心思都放在了这个千辛万苦得来的宝贝儿子上,更是很久才能想到去看那个寄养在姥姥家的姑娘一面。
陈静不爱说话,上下学的路上常常是我在一边叽叽喳喳,偶尔陈静会符合着我笑几下,但永远是淡淡的,不露声色的。也许,那时候的我之所以心甘情愿的和她做朋友,就是因为她那份和同龄人不一样的神秘。
陈静成绩很好,写的字也很好看,每期黑板报都是老师钦点的她来抄写。冬天是最难熬的时候,陈静的十指没有一根是没有裂口的 ,即便伤口愈合,也会有很长时间的瘙痒。但她的板报永远写的那么整齐、漂亮。
那时候我只会羡慕她被老师喜欢,现在才明白这样的孩子活得多么用力和辛苦。
陈静是在姥姥去世以后被爸妈接回来的,据说姥姥还在的时候,陈静舅妈没少和老人吵架,在舅妈眼里,陈静是这个家里的外姓人,凭什么要一直赖在这里吃她的和她的。就算陈静懂事,小小年纪就帮着做家务也不行,她就是个累赘。
终于,回到了自己家中的陈静,依旧像个累赘,这个家里已经有了一个聪明漂亮的姐姐,还有一个调皮可爱的弟弟,她看上去那么的多余。于是,从小在舅妈的指责声中长大的她,只好在自己的家里沉默的继续承担一切自己能够完成的家务,这样,就不会被说是吃闲饭了吧,就不会再被送走了吧。
初中毕业以后,陈静以优异的考试成绩辍学了。
我问她为什么,她还是那样淡淡的笑着,姐姐快要念大学了,弟弟读的私立学校学费也越来越贵,家里没有多余的经济能力给她读书了,她是自愿辍学的。
后来,我念了高中之后,和陈静的联系变得越来越少,那时候通讯不方便,更何况生活本来就是新人代替旧人的无限轮回。
再听到她的消息,是大二过年回家,我妈说你还记得小时候老和你一起玩的陈静吗,上个月结婚了,嫁了个跑长途运输的,两口子还在县城里买了房。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翻江倒海,最后却只是“哦”了一声,说挺好。挺好?哪里好?陈静的人生不应该是这样的,那样用力活着的人应该站在聚光灯下,闪闪发光,而不是穷极一生活了个普通小人物的模样。
陈静结婚以后,陈静妈成了我们家的常客,天天找我妈唠嗑。说来奇怪,本来两个彼
此看不对眼的女人,居然也能成了朋友。我妈问我你知道人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自己老了吗?就是看着孩子们一个一个的都长大离开自己身边的时候,我和陈静妈就是两个这样的老女人,又做了大半辈子的邻居,再不赶紧抱团取暖,日子得多难熬啊。
有次陈静妈来的时候,我也正好在家。说实话,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很害怕她,在我的记忆之中,陈静妈永远都是一尊黑白雕像不动声色地伫立着,沉默且具威慑力。
没想到的是,我还没来得及逃,她就先冲着我笑了起来说,二喜放假回家了啊。我看着陈静妈笑起来眼角和额头堆起的皱纹竟然一点都不可怕,更像是一个从小看我长大的婶子大娘。
那天她看着我说,“我们陈静当初要是不辍学,现在也跟二喜一样出息了。”
“陈静聪明,肯定比我们二喜还出息。”
“陈静就是太懂事,从小到大不多言语,是我对不起她。”
“咳,那个年代谁有办法啊… 你看陈静现在嫁的多好。”
“是啊,嫁了个好人家,一年年的连娘家门都不登几回,我知道她这是在恨我啊……”
“行了,哪有孩子会跟父母记仇的啊,过去的事就别提了。”
“陈静刚回家的时候,我真的是很想要弥补她,手心手背都是肉啊,但毕竟好些年不在身边长大,我连弥补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
我听着陈静妈说到最后的抽噎声,忽然有一种释怀,是对留在童年深处疑惑的解答,也是对内心的释然。
爱在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种存在形式,或许悔恨是其中最渺小卑微的一种,但谁又有权利高高在上的指责它呢?
我相信陈静从来没有恨过谁,她只是比我们经历了一些更曲折的故事,而她的故事告诉我,她没有被生活击垮,也没有被仇恨遮蔽的内心。她就在千千万万个和她一样普通的女孩子里努力生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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