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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今日,我仍然常常记起村口的那间小卖部。
一九九八年,父亲所在的酒厂因为效益不好,开始大量裁员,父亲成了一名下岗工人。没有了父亲的收入,家里的生活渐渐变的捉襟见肘起来。于是,父亲决定在村子里开一间小卖部。
许叔家住在村口,儿子半年前因为砍人被判了刑,现在家里只剩下老两口。他家里正好有一间空出来的前屋,父亲跟许叔商议好,租下他们的前屋,就把小卖部开起来了。
不久后,父亲重新在县里找到了工作,而母亲就开始掌管着店里的一切。母亲只上过一年小学,汉字都不认识几个,所以记账时,很多时候只能用拼音代替。已经小学三年级的我,经常要教母亲一些常用汉字,母亲也很努力,很快就有了自己的一套记账方法。
由于小卖部在村口的优越地理优势,又有母亲不辞劳苦的忙前忙后,生意也逐渐红火起来。
父亲还顺应时代潮流,给小卖部购置了一张台球桌,用来招揽生意。对于这个只有在县城才能看到的新鲜玩意,我开始逐渐痴迷起来。
那段时间,我放了学就往家里跑,有客人在打的时候,我在旁边看着,没有客人的时候,我总是拿起球杆忘乎所以的练起来,作业也不做了。很快,我的球技在村里边再也找不到对手,但随之而来的,是学习成绩的一落千丈。
由于村里很多大一点的孩子上了小学就不再继续往下念书了,成为社会上的混混。而来打台球的,多数是这样的人。于是我常常和这些人混在一起,耳濡目染,身上逐渐多了一些歪风邪气。
那个时候,我小学五年级,头发上抹着大哥给的摩丝,油光锃亮;走路故意晃着身子,显得自己很牛逼;说话满嘴的脏话、口头禅。
在那个VCD影碟机开始大行其道的时代,香港功夫片和古惑仔成为众多青少年竞相模仿的对象。有一天,大哥将一帮孩子带到他的家里,关上门,拉上窗帘,说要给我们看最新大片。我还在纳闷为什么看录像要拉窗帘的时候,电视机上开始播放一对男女的不可描述之事。对于我这种第一次看见这种影像的孩子来说,新鲜,刺激、又觉得恶心,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大哥边抽着烟,边享受着“剧情”。烟抽完了,大哥让我回家拿包烟出来给兄弟们享受下。虽然我不太情愿,但是在大家的怂恿下,我还是回到小卖部偷偷拿了包红双喜出来。我也开始学着他们的样子,将吸进嘴里的烟吐出来,化为一个个烟圈,那些烟就像恶魔一样萦绕在昏暗的屋里。
起初母亲并没有察觉,然而随着拿出去的烟多了起来,母亲终于把我抓了个现行。
一向待人温和,从不发脾气的母亲,这次真的生气了。
“跪下”。
我“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等待着母亲的审判。没有多余的语言,母亲绰起一根扫把,铺天盖地的打了过来。
我低着头,接受着暴风雨的洗礼。然而母亲的力度一点一点的小了下来,终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扔下了扫把。我偷偷抬起头,看着散落一地的扫把藤条,最后正对上母亲的眼睛。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愤怒?伤心?还是失望?我不知道。时至今日,我依然清晰的记得那双眼睛,它刻在我的记忆里,永远无法忘记。
母亲轻声叹了口气,转身走回屋里。我看着母亲的背影,竟不知道如何面对。我跪在那里,良久,思考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父亲把台球桌搬回了家里,并堆满了杂物。母亲一如既往的早早起床,去批发市场进货物。而我也不再跟那些不良青年称兄道弟了。
说来也奇怪,从那以后,母亲再也没有打过我,我也再也没有让她为我操心过,虽然除了那句“跪下”,她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这年夏天,大雨连绵数日,河水暴涨。母亲早上冒着大雨,骑着三轮车去城里进货。回来时村口的小河已漫过了河床。
小卖部跟进村的那条路之间隔了一条小河,这个时候,已经看不到平常的那个小土桥,全被水淹了。上游的水滚滚的往下流,看的人心里发慌。
我焦急的望着窗外,等待着母亲的归来。
红色的雨衣出现在昏暗的视线中,渐行渐近。我披上雨衣,出去迎接母亲。由于小土桥已经被水淹没,母亲只能凭着直觉慢慢的推着三轮车趟水过河。
我急于想帮助母亲,也慢慢的趟着水往前走。正当我快够着三轮车时,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到水中,水流瞬间就将我推下土桥。母亲见状一个大踏步上前抓住我的手,可是由于土桥上有坡度,三轮车也顺势斜着往前冲。而母亲就像一个大力水手,一面用背顶住三轮车,一面用手抓住我,纹丝不动。
我艰难的爬了上来,帮助母亲把三轮车安全推过了河。进门的一瞬间,母亲一把抱住我,轻声的抽泣了起来,我能感觉到母亲的身体还在颤抖。我轻轻的拍着母亲的背,安慰道“妈,没事了,我不会被水冲走的,我会游泳啊”。
母亲破涕为笑。
经过这次的惊险事故后,母亲大雨天再也不去进货了。
二零零一年,我考上了县三中实验班,小卖部里热闹了不少,母亲脸上也总是挂着笑容。邻居们来买菜的时候,总是顺带夸下她的大儿子出息了。母亲就说这小子运气好罢了,其实干活时都恨不得哼上一曲。
同年,许叔家的儿子刑满释放了,他生命中最好的八年都献给了牢房。许叔老两口看到归来的儿子,老泪纵横。
而不久后,小卖部里打牌的村民唠家常,有人说我当年的大哥因为剁掉了别人的一只手,进去了。好像一个轮回,总有一些青春在本该绽放的年代,却只能在牢笼里度过。
我庆幸在我即将走向深渊的时刻,母亲拉了我一把。
上初中的日子里,每天下晚自习,远远的看到村口小卖部的灯光,心里总是暖暖的。
因为那是家的方向,因为灯光下,是望子归来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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