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心理诊断结果出来,他有明显的躁郁症。
他父亲到校央求我给他读书的机会,说小孩如果不在群体中生活,病症会越来越严重。我安抚了他父亲,虽然我对他们忽略他成长的那几年表示过不满,但是我看到这个四十多岁男人的无奈,也着实深深同情。只是,出于对学生成长考量和规避学校面临的风险,我只有建议他们先做心理辅导。中国的家长解决不了小孩的问题,想到的解决方式就是扔到学校,而不会主动的与小孩沟通,一起解决。我无力去改变这种事实,只有尽力去劝说和引导。
他父亲支支吾吾,仿佛不乐意,因为他们还要讨生活。交给学校,就好似规避了风险。家长把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转嫁到了学校,自己假装心安理得的继续上班,下班。因为麻烦不在眼前,可以自欺欺人,不然,这个生活怎么继续得下去?
可是,养育孩子,是做家长的责任呀!我说的是养和育。
2.
我问他受伤的原因,他还是睁着无辜的眼睛望向我,眼神空洞得让我心里发怵。老师,我只是心情不好。就想找个发泄的地方,正好在上楼,于是,就狠狠的砸向楼道的栏杆。然后,虎口被铁栏杆割伤,血流不止。我问他痛么?他没有反应。
血不停的流,白色的地板砖上,鲜艳的红色触目惊心。
正好是上课前几分钟,楼道的学生开始拥挤。他们侧目看到血迹,都是一副惊恐的样子,然后好奇的打量他。他狠狠的瞪了回去:看什么看?
一言不发的背后,是他无法克制的暴怒。
至于暴怒的源头,依旧缄默。
3.
血继续往下滴。哪怕校医已经用了纱布企图止血。纱布已经湿透,猩红的血滴依旧往下。
我从小晕血。我不知道是克服了多大的恐惧,然后在他面前强装一个老师的镇定。
事情紧急,联系了家长。
电话那边的家长似乎并不惊讶,居然还悠悠的说:好的,老师,我们会尽快来。丝毫听不出担心的成分。我有点愠怒,再次强调说伤重。
他终于在我打电话的时候抬起了眼睛。非常注意的听我说话,非常努力的在分辨他母亲的回答。看到了我的表情,他似乎猜出了大概。又默默的低下头去。
我问他:痛吗?
他指着自己的心脏所在,“没有这里痛!”
4.
他是插班生,才到我班上2个月的时间。看着憨憨壮壮的,我怕他初来乍到受欺负,专门安排和班长同桌。班长是个很有正义感的女生,我想让他融合进班级应该不是大问题。结果一周左右,我就发现事情异常。他沉默,异常沉默。他的世界只有两件事情,一件是听音乐,一件是睡觉。不分上课下课,不分寝室教室。
这种明显的违纪,我肯定是看不过去的。
找他谈话。问他为什么?什么原因,什么症结?他在沉默了N久之后,倒也干脆:不想学。
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强调读书对他的实际好处。只是,我唾沫横飞之后,死一般的沉静。
我只有和他约定他不能违反的基本纪律。然后非常有挫败感的看着他离开办公室。
5.
日复一日,倒也相安无事,没有发生什么出格的事情。
只是沉默。这种沉默隐隐的让我发慌。每周和家长的通话中,我会委婉的表达我的担忧。只是家长倒是豁达:没问题,老师,他一直都不爱说话。
可我分明记得有一次我找他谈话时,他自己告诉我:初三以前不这样。
6.
初三以前在老家跟着爷爷奶奶,初三那年,爸爸来老家接回了他。
农村和城市的差距,熟悉与陌生的距离,甚至,方言和普通话的迥异,还有那想靠近却不得法的亲情。
找不到一个舒服的生活方式。父母在最初的关爱之后发现只是沉默,耐心殆尽,就是指责。是啊,他们仅仅是传统的中国家长而已。
不想说话,哪怕胸中已经是熊熊大火。没法说话,抬头看到的都是失望的眼神。
就让我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吧。
7.
只是,人到底是群体动物呀。
即使是沉默,也难免和同学有些磕碰。更不用说,他内心还有一团火。
在多次压抑之后,逐渐露出狂躁的迹象。和同学吵架,对女同学动粗。事发前两日,还用脚踹了一个女生。我每次像消防员灭火一样,才解除了一个着火点,片刻,又是另外一个着火点发出警报。
我每次和他谈话都小心翼翼,他坐在我面前的椅子上。我温和又冷静的询问缘由、分析情况。他也不抵触,已经可以看着我的眼睛说话,只是,每次事件的原因都会归结到“别人看不起他”,“别人不尊重他”这些非常主观的理由上,哪怕是同学之间的正常沟通,只要他心情一不好,就会起个大反转,然后,伤及无辜。
8.
赶到医院,挂了急诊。
医生诊断:虎口肌腱已经割伤,估计得缝针,做个小手术。我愈加着急,家长怎么还没有到?不停的拨家长电话,催促。估计是真的意识到问题严重,他妈妈终于说:快到了。
坐在旁边的他,丝毫看不到疼痛的表情。末了,问了我一句:我是不是死了,他们会开心一点。我告诉他,因着他的伤,他妈妈在努力往医院赶。他有些担心:老师,你要救我。
在等待的时间里,我和他聊到了和同学的相处之道,比如和女生。
他揽了一下我的肩:老师,这样可以吗?
作为女老师,被一个异性学生这样揽一下,多少还是尴尬的。我忍不住红了脸,轻轻告诉他,如果对方同意,是可以的。
他渴望亲近,却始终没有方法。然后,止步。
9.
家长终于到了,说实话,我心里缓缓的舒了一口气。
果不其然,做母亲的劈头就是一顿骂。有着伤心,担心,还有那种恨铁不成钢的灰心。我眼睁睁的看着他的眼神由期盼,变成了疏离,然后再到了敌视。
我害怕事态往严重的方向发展。只有及时阻止,赶紧转向病情。
接受医生的建议,转院,手术。
我没有办法再陪同了,毕竟也是要上班的人。
但是,我依旧要尽老师的职责,再一次和家长严肃的讨论了学生的心理健康问题。把学生的异常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家长,期望得到他们的重视。最起码,他们能够带他到专业机构去测试一下。不要这样放任不管。他妈妈的反应居然是拒绝,仍然固执的重复:“老师,他一直都这样,没有办法的。”
我终于没有忍得住,淡淡的说:“这样吧,你和他爸爸商量一下,做个检查,然后拿检查报告来学校,我们再看看他适不适合群体生活”
10.
黑子白纸的报告就在我手里。
作为老师,那种无力感是鲜有人可以感同身受的。我只有将他交还给他的监护人。毕竟,还有剩下的50多个学生需要我照顾。
临走的时候,他显得更加悲伤。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感觉到了我们的分离。
阳光撒下来,哦,果然是春天了。照在他的头顶,我望着他,阳光下,居然看不清他的脸庞。
“老师,你肩上有只蝴蝶!”他轻轻的说。
然后我感到他再次轻轻的扶了一下我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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