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切地体会“活着”，就是一场行为艺术

没有开灯的办公室，所有的光线，来自我面前的电脑显示器，和窗玻璃外整个城市投进来的微光。空气中有氤氲的水汽，天空中的密云正成卷成卷地叠加。

“S城台风红色预警，暴雨橙色预警，进入紧急防风状态，请市民积极做好物资储备，关紧门窗，切勿随意外出。”右下角的警示框弹出来几行小字，蓝莹莹的背景色一时间晃进了我的眼。我的视线又回到主屏幕的设计稿上，一个大红色的展厅模型，建模建了一半，大红色映衬在警示框的天蓝色旁边，恶心得很，一时间便觉得厌倦了。

客户总是要求我们“要简约、时尚、大气……另外，logo要大”，这几乎已经成了所有的客户一致的神级审美。“我们是大企业，要五彩斑斓的红色做主色哦亲，别搞那些什么高级灰！”打扮入时的客户又对我抛个媚眼，菱形的廉价耳环在也在她的耳垂下叫嚣着存在感。

“高级灰，级灰，灰……”耳畔仿佛有回音似的，我讽刺地失笑，我的意识还停留在下午接待客户的时候呢。

我晃晃脑袋，把那些无谓的想法清出去，起身活动四肢。其他同事没有紧急任务，已经下班了，老板也早已背着高档皮包晃晃悠悠地走了。我看看电脑上的时间，19：55，作为把加班到半夜当做家常便饭的设计猿来说，是极早的。这个设计任务，说急不急，说不急嘛，明天早上一上班要交货。

要是按平时的情况来说，我可能会再加把劲，赶在午夜12点前把图给做出来，然后一个人关了灯锁了门，再半睁着迷朦的眼睛，乘电梯下楼，在小路边的大排档喝碗粥吃个炒粉，骑个单车回到租房的地方，倒头便睡。

但今天，不知怎么的，却怎么也没有这种心情。

我来到落地窗前，把窗帘拉开，让自己能从15楼的最大视角看到S城的全貌。

熙熙攘攘的街头，正是最热闹的时候，车来人往，每辆车都打着最亮的灯光，每个人都遮挡着细雨，匆匆在路上出现，又消失。这栋楼正对着的，是与城市中轴线垂直的一条大马路，车流犹如会动的星星组成的两道水流，一道暖色，一道红色，满满当当地排布在路面上，潮湿的路面反射着满世界霓虹灯无数彩色的光。

我忽然懂得了客户要的那种“五彩斑斓的红”的样子。

这是一个繁忙的、流动的、美丽的、虚空的城市。

我在这个城市呆了7年，从没有像这样，细细地端详过它。这个城市这么多人，却没有一个人，此时此刻跟我有交集。我是独立的，更是孤立的，我背着这个不能改变的躯壳，日复一日做着无趣的事。

黑色的云压住了城市中轴线上最高的那栋楼，那楼上的灯也熄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个窗户，透出星星点点的光，也许那些窗户里，也有像我这样的人，正撇开工作对着马路出神。

马路边有一个白色的大盒子，有人在盒子前面驻足。

这个盒子立在那里将近一个月了，我天天路过它，没有一次正眼看过它。

我默默保存了文档——设计人的永恒习惯——关了电脑，用微弱的手机屏幕亮光检查了一遍办公室，锁门离开了。

走在马路上，微雨洒在脸上凉丝丝的，在大风里一吹却感觉格外飒爽。远处的白盒子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了。它是一个不太规则的横放的棱柱形，一端较大，一端较小。较小的那端上开了个大窗口，有人正坐在里面。我绕到大的那端。

“人生电影院——真切地体会‘活着’，就是一场行为艺术。”

这是那个白色盒子外面唯一的一行文字，用黑色字体标注在入口处。入口处是由错开的两面墙体构成的，中间拉了一条厚重的黑色金丝绒布料，作为挂帘。

我停下脚步。

门口的小哥看见我，“    感兴趣吗，进去看看。”

“里面是干什么的？”

“观看你的生活。”

“我每天都在生活。”我说。

“那你真切地活着吗？”

那男孩站在风中，职业性质地微笑看我，那抹微笑疏离淡漠，但不知为何有种奇特的说服力。

我拨开黑丝绒布料，进了内厅。

流畅轻灵的纯音乐在厅内流淌，很大声，但不吵。普通音响播出来的普通音效，连乐器的层次感都缺失，但却能很快调动你听觉上的迷醉感。主旋律由键盘音乐完成，电子器械演绎出来的旋律流转和节奏的紧凑感，犹如水滴般优雅，如水流般从容。你会不由自主地继续听下去，就好像这个音乐隐隐约约触碰到你的内心深处，让你兴奋起来，同时让你安静下去。

这是一个不大的空间，像普通的小号电影放映厅一样，一排排的沙发椅从高往低梯级排列。我找了个中间位置坐下来，面前就是白盒子小端那个大开口状的“放映屏”。

透过“放映屏”，我看到马路上行色匆匆的一波波人流，从路上走过，来到十字路口，在斑马线边停下，等待，人行绿灯亮起时，便成群地从“屏幕”中鱼贯路过。

这熟悉的一幕，每天从生活中上映，消失，我都从没有留意过，也从没有想过，这些从身边路过的人，是真实的“人”。是的，我从来都不会花心思去观察身边的人，于我而言，我与他们素不相识，他们便没有面容，没有喜怒，没有情绪，没有故事，从路上擦肩而过，他们好像也只是无关的动物、机器、甚至物品，从来不是“活人”。

而在这个被“人生电影院”框起来的世界里，当我静下心来观察，我却看到了许多鲜活的人——

一个男人拖家带口，一辆电动自行车载着老婆和两个小孩，小的淋了雨在哭，大的背着小书包坐在前座，不停地往回望，孩子妈妈一手护着孩子，一手拎着刚买的菜，艰难地保持着平衡；

一个女孩子，穿着夸张的蓬蓬裙，撑着小洋伞一路划手机，没有留意车流，直接走上了斑马线，身边一名阿姨眼疾手快把她拉了回来，女孩子笑嘻嘻地向她道歉，用手机挠挠头；

一对情侣，男生背着运动背包，拿着饮料，正在讲什么好玩的事，女生抱着一个包好玻璃纸的大大的泰迪熊公仔，笑得如花灿烂，却不小心踩进了一汪雨水里，于是开始埋怨男生；

一个高中生目视地下，脸上一副被书包和学业压垮了的表情，撑着大大的黑色雨伞，在人流中亦步亦趋，看似心不在焉地时不时抬头望天，却没看什么东西，大概是在默背课文；

音乐继续流淌，萦绕于耳边——

一名上班族男人，不停打电话，一通又一通，停在十字路口两分钟，打了六通电话。打到第五通电话的时候，无奈地大大叹气，一只手拎着手提包不停上下晃动，以便加强语气；

一群年轻人骑着共享单车，嘻嘻哈哈地玩闹着，其中两个男生骑着车勾肩搭背，结果一人的单车轮胎卡在路上的缝隙里，差点把两人都带倒，另外几个人又哄笑起来；

一名送外卖的男人，穿着惹眼的工作服，跨坐在电动车上等在斑马线边，同时查看着手机，可能是又接了新单，要赶去取另外一份餐，于是缩了缩脖子，把头盔的透明罩往下一拨，把车头调个方向，换了条路骑走了；

一位带孙子急匆匆往家赶的奶奶，一手抱着小孩，一手护着孩子的头不被雨淋湿，想冲红灯又不敢，在原地不停地踮着脚步，急切地等待人行交通灯由红转绿；

也有一些你看不出职业，装扮普通，发型普通，面容也普通的人，甚至他们没有带背包或手提袋，他们只是默默无闻地走路，你不知他们从何而来，也不知他们往何处去……

……

……

音乐还在流淌，在胸腔共振着……

众生百态，在这个电影院里一览无遗，没有大的戏剧冲突，但每个人都是鲜活的生命，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故事，他们真真实实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也许当我从远处走过来的时候，我也曾经入画，当时我看见那些坐在白盒子里面的人，也正在“观看”着我，我在他们的眼中，也曾经鲜活。

不，可我一直都鲜活啊！

我独立地、孤立地、孤独地、日复一日，无趣地鲜活着啊。

流淌的音乐，流动的画面，川流不息的人群，雨丝从“大屏幕”外被风刮进来，化成水汽扑在我的脸上。我突然明白，为什么这是行为艺术，因为它能透过一个镜头，放大你的鲜活，让你真切地审视“存在”，体会“活着”。

我在“人生电影院”坐了一个小时，犹如做了一场关于众生的梦。

凌晨，台风过境。

第二天早上，我骑车路过，马路边遍地狼藉，落满被强风刮下的枝枝叶叶。那个巨大的白盒子被拆了，白色的板子和沙发座椅堆在一起，“真切地体会‘活”，不成语句的几个字，印在其中一张板子上，“活”字用它那仅剩的半个身躯努力地攀附在板子边缘上，黑油油地反射着金色的晨光。

我忽然又懂得了什么叫做“金碧辉煌的黑”。

我甩甩头，腿上用力，继续向前骑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