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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寻画(29)李灵在上海
一九六六年五月初,杨志萍和李辉马上就要初中毕业了。七中和所有学校一样,照例对毕业班进行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的教育,教学大楼前厅贴着:到边疆去,到农村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的大标语。李辉他们班的同学姚磊、金璐璐没等到毕业就声言放弃中考,报名申请下乡。
三天后学校大楼门前贴出了大红喜报,校党支部批准了姚磊、金璐璐和另外十名毕业班学生的下乡申请。学校借工厂礼堂为他们开了隆重的欢送大会,十二名下乡同学,胸前戴着大红花,在《我们走在大路上》的歌曲声中上台上接受表彰。姚磊、金璐璐学习都很好,这么早就放弃学业,好多人都替他俩惋惜。
杨志萍和李辉是数一数二学习好的学生,无论是老师还是家长,都希望他俩上高中之后再考大学。因为谁都知道,中国不缺农民,缺的是高科技人才。
就在毕业班全力复习准备迎接中考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运动中断了他们的学业,中断了所有中学生上大学的梦。这场名曰“文化大革命”的运动来得如此突然如此猛烈,让所有人都不知所措。
六月中旬,学校接到通知,在各班选拔出身好,积极参加运动的学生去北京学习参观。校领导认真执行,和班主任研究确定谁可以去北京。令他们没想到的是,去北京参观学习取造反经的学生回来便成立红卫兵组织,揪斗批准他们去北京的校领导和班主任。
十五六岁的中学生哪里懂得什么大批判?热衷造反革命的毕竟是少数,因为文化课不上了,好多学生也就不来学校了。老师到学校不但无所事事还有被揪斗的危险,所以大部分老师也就不上班了,文化界、教育界一下子乱了起来。
红卫兵最开始的组织者大都是干部子女,他们消息灵通,对“老子革命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提法也十分认可。造反团兴起一个月后,杨志萍和李辉参加了一个只有十几个人的小造反团--铁流造反团。团长杜大海虽说是初二学生但看他忙里忙外张张罗罗的样子显得挺有办事能力。他俩当红卫兵的目的只是想跟着杜大海南下串联,看看北京学生是怎么搞文化大革命顺便游缆一下首都名胜古迹。
八月二十三日,杜团长率领十男六女开始南下。他们每个人背一个书包,书包里装的是水壶,水缸,牙具,毛巾,毛主席语录,钢笔,笔记本,另外就是二十斤全国粮票和十几元钱。
傍晚他们上了一列开往天津的客车。车厢内异常拥挤,过道,地上,厕所前面,两节车厢联接处全都被串联的学生塞满了。
杨志萍和李辉坐在车厢一头的水池子上,挨着李辉的是俩个吉林市的女高一学生,俩人坐在厕所门口,人一上厕所她俩就得站起来,厕所门一开,臭味立刻冲出,姑娘脸上的表情很是无奈。
李辉在书包里掏出钢笔,用牙将铁钢笔帽带口的一头咬成近似三角形,然后等厕所里的人出来立即上前用笔帽将厕所门锁上。别人再来上厕所一看里面有人就等,等不及就离开了。吉林姑娘对李辉是又佩服又感激,其中一个略胖一些高个姑娘主动和他搭话,以前李辉和女生说话都很拘谨,从来没有这么放开过,俩人越说越高兴,从镜泊湖讲到松花湖,从松花江讲到黑龙江。
有两个上厕所的人见里面的人总不出来便开始骂,一个以为里面的人图宽敞不出来:“妈的,里面的味好闻是怎么的?在里面睡着啦?出来!”
另一个扫了一眼厕所旁边的人,骂道:“不对,有人捣鬼吧?谁他妈这么缺德?”直到这俩人骂得凶了李辉才觉得做的有些不对。
车厢内燥热,加上心慌,只穿背心的李辉热得满头大汗。吉林姑娘递给他一张报纸说:“用它来扇扇吧,多少还凉快点。”他接过来扇了几下,突然觉得有道冷光射了过来。他扭头一看发现杨志萍脸色冰冷,显然是因为他与吉林女高中生说得过份热烈吃醋了。他抱歉地问:“小萍,你热吧?”说着使劲地给志萍扇风,杨志萍用手推了一下,表示不热,李辉乘机握住她的手。杨志萍不瞅他,在另一只手的协助下没好气地甩开了他的手。
早上车到天津,下车后杜大海说:“我们今天还往南面走,最后去北京。下午五点大家在火车站前集合,赶上什么车坐什么车。”
杨志萍真生气了,没搭理李辉,杜大海讲完她便拉着另外五个女生走了,李辉只好跟杜大海几个男生一起溜达。天津没什么好玩的去处,他们乘车去南开大学院里转了转,看了几张大字报便往回返了。坐公交汽车时,乘务员要票,杜大海说:“没票,我们是串联的学生”。
下午五点半,杜团长带领他们上了一辆闷罐车,这是一列货车,只挂了两节闷罐车厢。杜大海打听好了,这趟列车的终点是南京。闷罐车车窗位置很高,且小。车内没有坐椅,大家都席地而坐。男生和男生坐在一起,女生和女生坐在一起。
小窗户没有玻璃,车跑起来进来一些凉风,虽然没有椅子大家感觉比昨天晚上的客车还是要舒服一些。要说不方便的话就是车厢内没有厕所,需要解手的人只能等到停车后跳下去找地方方便。好在他们都是十六七岁的年轻人,一两个小时都能坚持得住。
车到德州时上来不少人,车厢显得拥挤起来。杨志萍和李辉昨晚没怎么睡觉,这会儿困得不行便躺在地板上睡着了。大约午夜三点的时候李辉觉得喘不上气,睁眼一看两个穿短裤的大姑娘,四条粗壮的大腿压在他的肚子和腿上。
原来后半夜两点钟的时候,在济南站上来十二个山东女学生。上车后,她们见车厢里横七竖八全是躺着睡觉的人,不要说躺下就连坐的地方都不富裕。山东姑娘不含糊,找空地坐下便推身边睡觉的人。她们也是困极了,绻着腿便酣然入睡,睡梦中腿搭到了李辉的身上。
李辉用力推压他的人,奈何山东女生睡得太死,推了几次都没推醒。没办法,他只好慢慢地从姑娘腿下抽出下半截身体,然后将腿放在姑娘的腿上。气喘匀了,舒服了,没过多一会他便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被敌人活埋。土埋得过了胸口,他呼吸困难眼看就要憋死了,他想动,可土埋得太深半点也动弹不得。他用尽全力想喊一句口号,但就是喊不出来,只喊了一声:“啊!”
他把自己喊醒了,睁眼一看,身边的两个山东姑娘,一个大腿压在他的腿上,另一个趴在他的前胸,睡得直淌口水。四处看看,车厢内大都是人压人,在这样的环境里讲不得男女规矩。他双手撑地向上抬了一下,呼吸畅了一些,趴在他肚子上的山东姑娘脸正对着他,睡得十分瓷实。他使劲将她推醒,这时天已大亮,姑娘睁开眼睛坐起来,脸一下子红了,难为情地看了看他。
姑娘长得柳眉杏眼,模样动人,脸色红润,身材娇好。因为车厢里的人都在睡觉,李辉没说什么,回以一笑。
列车到达江苏境内,在四处都是农田的野地里列车停住了,可能是等待进站的命令。车厢里的串联学生纷纷下车透气,绕到车后方便。农田里,有二十几个农民在干活,每个人的衣服都是补了不知多少块补丁。
二十分钟后,列车员在前面摆动红绿旗,气笛也开始鸣叫,车马上要开了。学生们纷纷爬进车厢,睡足了觉,又呼吸了一阵子新鲜空气,年轻人来了精神,不同城市的学生聊得都挺开心,除了相互作自我介绍外有人还拿出日记本记下对方的通信地址。
山东姑娘跟李辉说:“我们是淄博护士学校的,昨天一大早就出来了,到了济南没车票检票的不让我们进站,可是别的学生也没买票哇,他们怎么就能进站呢?我们也真够笨的,折腾到天黑才发现离站台不远处有个进站的小角门。唉,你们是哪儿的?”
李辉说:“我们是长春的。”
这时有个天津瘦男生喊:“谁带白酒了?酒瓶子碎了吧?怎么一股酒味?”酒味来自山东胖姑娘的书包。她打开书包,见苞米面大饼子已经破碎成一团,并且发粘出水了。天本来就热,大饼子在包里捂了一天,昨晚她又将书包当枕头枕了半宿,能不坏么?瘦男生说:“我地妈呀,我所(说)怎么介么大的味呢,介车里挤了这么多银(人),本来味就不好,再加上您在这造酒,搜(受)得了吗?迅(熏)死我了。”大家听了都笑,胖姑娘红着脸站起来,将馊了的大饼子从小窗扔出去。
车厢里热闹起来,说说笑笑时间过得就快。车到浦口了,过了长江就是南京了,轮渡其间,大家都有些依依不舍。昨晚趴在李辉胸口睡觉的准护士管李辉要通信地址,李辉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在姑娘递过来的笔记本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家庭地址。他向杨志萍方向望了一眼,幸好志萍背对着他没有看到。
中午十一点,列车才开进南京站。在站前广场杜大海说:“下午六点在这集合,大家随处看看吧。”
车站前面有个饭店,李辉花一斤全国粮票一块二毛钱买了十个大包子招呼杨志萍一起吃。杨志萍有些不大情愿,李辉说:“我就是给咱俩买的,我一个人哪能吃这么多?”杨志萍真有些饿了,也就没再客气,一连吃了三个大包子后她的情绪才又好转。
包子是鸡肉馅的,实在是好吃,后来直到他俩老了回忆起这段往事时还说再也没有吃过那么香的包子。
杨志萍问李辉:“只有半天时间,咱去哪儿?”李辉说:“市内有夫子庙,市郊有中山陵。你想去哪儿?”
杨志萍学习比李辉好,但历史、地理以及各地有什么名胜风景等杂七杂八的知识她远不如李辉知道的多。她想了一下说:“如果时间来得及的话我想去中山陵。”
出了广场,他俩跟一个年纪大的当地人打听,那人热情地指点去中山陵的车站后说:“来得及是来得及,不过时间紧了点。”
中山陵的巍峨肃穆给杨志萍和李辉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望着牌楼上孙中山亲笔写下的:“博爱”、“天下为公”鎏金大字,这两个中学生十分感慨,什么史历、民族、复兴、平等、自由、奋斗、责任等思绪一古脑地涌上心头。
看完了中山陵又匆匆去看了孝陵,回到车站广场时刚好差十分六点。
在上海接待站,杜团长凭介绍信在接待站排队办理入住手续。接待站负责安排外地串联学生在沪期间的吃住乘公交车票以及离开上海的火车票,他们被分配在闸北区鼓风机厂的活动室。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人还是老实,讲诚信,接待站负责安排串联学生食宿的工作人员仅凭造反团介绍信和东北口音就给办理手续。
来到中国第一大城市,大家都很兴奋,到住地确认床铺后杨志萍便招呼李辉出去逛街。他俩在住地附近的中兴路、大统路几条街道上转了转,这几条街里弄之狭窄,之脏乱,道旁边的房屋之破旧,之低矮令他俩十分吃惊,没见过的人根本想不到大上海的居民竟会住在这样简陋的环境里。
傍晚,好多房屋门前,都是男人赤裸上身,女人穿一件短袖旧小褂,几个瘦瘦的孩子坐在门前吃饭。
清晨,各家都等待搖铃的拉粪车过来倒马桶,马桶倒完再用竹匹刷子刷,那种“刷啦啦,刷啦啦”的声音再联想到里面装的脏东西,这一切跟平时人们讲大上海的时髦、漂亮、先进、富裕差得实在是太远。让杨志萍觉得上海普通人家的生活远不如自己的家。
上海街道两侧的房屋,凡是平整的墙面全都塗上了紅色的油漆,上面用白色油漆写滿了毛主席语录。
杨志萍问李辉:“你姐夫家不是在上海么?你这个小舅爷不去他家看看?”
他说:“我姐夫他爸是大资本家,他家我才不去呢。”
第二天李辉和杨志萍去了复旦大学看大字报,回来后听团里的同伴们大讲城隍庙如何如何,豫园如何如何,女同学都是去了南京路淮海路外滩什么的,除了他俩没有一个人去大学取什么经。李辉问杜大海:“你这个团长怎么也不去?”杜大海笑道:“上海的学生都去北京取经,北京的学生来上海是帮着他们造反的。他们这斗争的一点儿都不激烈,有什么经验可学?过两天我们去北京再好好学习吧。”
李辉心说,别看这小子是初二的,还真有些见识,是个当团长的料。
接下来的两天他俩在上海四处瞎逛,最后一天杨志萍说要看海,李辉跟她一起去了吴淞口,到那一看哪里有什么海?只是一片混黄的江水。
上海对外地来沪串联学生安排的比较好,八月三十日,他们领到了去北京的火车集体票。他们乘坐的是一列串联学生专列,是临时加车,有时在某个站停的时间很长,车过南京后虽然也挤但他们都有坐位,比来时要好多了。
车上有水有厕所,他们每个人都带足了面包、吊炉饼和榨菜,所以并不觉得难过,尤其是白天,反而希望车多停一会儿。车过泰安时正好是上午十点,望着远处的泰山山脉,李辉很兴奋,他第一次看到白色的花岗岩石山,大小不一的石块,石头缝隙里是绿色的草,山景美得像画。
串联的最后一站北京终于到了,接待站在天坛。20人以上的大团队分配到各大学院子里临时搭建的帐篷住,20人以下的小团队住在市内,杜团长一行十六人被安排在大佛寺,大佛寺里面的泥塑鬼神都弄出去了,大殿里用木板搭建成四条十几米的长床,床上铺的全是北京市民捐献出来的旧被子、褥子、线毯,大佛寺旁边是个百货商场,串联学生在商场职工食堂吃饭,每天每人补助四毛钱。那时候工资低物价也低,肉片熬白菜七分一碗,四两高梁米饭五分,打卤面一角六分一碗,如果不要肉菜每天四毛钱也够。
接待办发的白板汽车票只能在市内乘坐,去市郊无效,尽管去颐和园、香山、八达岭的车票只有几毛钱但还是少有人去。故宫和北海公园关闭,他们只去了清华、北大、天安门、王府井、景山公园。
一天下午李辉和杨志萍几个人在东四附近闲逛,在一个临街的大杂院内,一群穿黄军装的红卫兵学生在淘室外厕所。几个女红卫兵蹲着用手清理撒在地上的大粪,其中一个女生长得好看,皮肤白白细细的,杨志萍看她手捧大类汤往桶里装不禁“啊”的惊呼了一声。
女红卫兵抬头看了她一眼,喝斥道:“看什么看?我们不觉得脏,我们的思想比那些资产阶级狗崽子干净一万倍!”
这场景给李辉和杨志萍的印象深刻,后来关于这次串联的好多事情都忘了,唯独这个场面,包括说话女生的模样都一直记得。是什么精神促使她们这么做?思想干净的人就闻不到臭味了?无产阶级就永远应该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这么做的正确性、必要性在哪里?
9月14号,得到通知说明天毛主席接见全国各地来京的红卫兵。下午有解放军来对他们进行编队训练,训练了两个多小时后宣讲主席接见过程中的注意事项,讲完发15日中午饭:每人两个面包,一根肉肠。
9月15日,毛主席第三次接见在京的百万串联学生。
李辉他们排成八人一横列的队伍,从早上八点开始,一直走到下午一点才到天安门。由于离得太远,城楼上的人真的看不太清楚,除非视力特好。但是经过天安门前的百万红卫兵人人都说自己看的十分清楚;都说毛主席满面红光,神彩奕奕;好多人都流着热泪在日记本上写道:“最最难忘、最最激动人心、最最幸福的时刻!今天,我见到了心中最亲的亲人毛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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