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给父亲过了头七,修好了坟,我坐马家小舅的顺路车出西安。
以前出西安是沿着河岸公路逆流而上,一路往西走,过冷水河,穿越秦岭隧道,从南向北到曲江。这一次,因为秦岭高速在整修,只放行半边,所以返程的车只能绕路。于是小舅的车顺流而下,向着太阳,走杨地镇,在山阳县上高速,到蓝田,从东边进灞桥。
2.
小舅的车是轻卡,他在西安早市卖水果,这次他也是放下手头生意,千里迢迢赶回来帮父亲料理后事,他儿子书昌包揽了整个后厨工作,现在父子俩又风尘仆仆赶回西安,还捎带上我这个乘客。
这条路线我印象中是30多年前走过,山阳县境内的户垣、牛耳川、色河铺等提示牌扑面而来,我突然就有了一种穿越感,当年我十来岁,父亲风华正茂,带领一队货车,就是从这条线走丹江,去湖北湖南,而我,也像现在的后座上的书昌那样,睡的很安稳,父子之间没有太多语言,只有默契和温馨。
公路当然是更加的宽敞,景色也早已不同,但我心中却有莫名的熟悉感。我极力拼凑脑海中的记忆,似乎父亲还是三十来岁的样子,坚定的眼神,豪迈的笑容,我跟他坐在同一个车厢去旅游,满满的自豪,似乎轻卡变成了大东风,后视镜里能看到长长的车队,响一声喇叭山谷里连一串。
3.
父亲的后半生一直窝在一镇之内,30年的岁月,让他从叱咤风云的人物消磨成了一个平淡的百货店主,最远就是到省城进货,偶尔去县城办点事,大部分日子不出十里八乡。我在第一个10年幻想着他东山再起,第二个10年逐渐接纳了他的命运,第三个10年生出来一个念想:在他有生之年,带他再过一次长江,重游当年的商路,我仍很好奇他还能不能再听懂湖南话,还吃不吃得了那边的辣,但我想他得知儿子的安排后一定会很开心。随着他近些年来身体日渐衰老,而我自己的日子不堪重负,这个念想的紧迫感不断增强,却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他。
父亲从突然发病到永远离开只用了大半天,他没有走在菜园环绕的老家,没有走在守了半生的店里,没有走在县医院的抢救室,却在山阳交界的高速上咽下最后一口气。我们兄弟三个谁也没赶上,听陪在救护车里的姨妈和弟媳妇说,父亲走的很安详,就像平时睡着了一样,甚至不能识别精准的时刻。从县城转院到商州市,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救护车走了三分之二。
4.
因为交警临时管控,小舅的车在山阳境内多绕路半个小时,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我又重走了一遍当年父亲的启程路,绕了一段就更全了,他当年也走过界河一线。跟小舅聊不出来话了,车厢里有点不一样的氛围,我眼中的泪默默淌下,我看到心中一直住着那个年轻的光芒四射的父亲,而他也似乎在冥冥中回应着我,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天,就像一位英勇的战士,离开家园,仍保持着冲锋在路上的姿态,而我们兄弟三个还有更多的亲人都从不同的地方赶过来,他是不是像极了带领队伍的将军……我想,那个气吞万里如虎的父亲从未忘记自己的豪迈,也从未辜负儿子的仰望,他描绘的最后一笔雄壮且充满沉静的力量,让我在留白中怀想诗意。
父亲把他的圈圈画圆了,他以出发的形象回到了永恒的家园。在他心爱的菜园子,在他屋里屋外,两眼茫茫都搜不见身影,那种感觉就好像小时候他又出了一趟远门。而我,也画了一个大圈圈,这一条去长安城的路,走过西,走到东,走过逆流,走到顺流,我以回家的形象再次出发了。在小舅车子发动那一刻,我恍惚了前尘,没了送别的远行,身后景物像一个陌生的小站。看不见车轮滚滚啊,却知任何时候都可以再启程,所谓的新路线其实早已存在,在一个圆形里无论怎么走都会到达。再看这人生不过是一场勾画,我们父子俩隔空传承,都是认真的工匠。
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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