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丢了。确切地说,在硝烟纷飞,战火漫天的银川,亲率大军上阵的王爷,魏江月,已经失踪两天了,而王爷失踪之前,正追着一位逃亡的敌营将领。也就是说,王爷要么被敌营俘虏,要么,抛尸荒野,不知所踪。
王爷不比一般的将领,那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即便是王爷战死沙场,也要见到尸首。此役虽胜,副统领曹轶这心里,也不太好过。
数月之前,朝中得到急报,银川边境匈奴来犯。自魏江月镇守银川以来,匈奴几乎没有大的动作,顶多也就是仗着自己游牧之优势,南下抢些粮食财物,与强盗别无二致。只是此次不同,魏江月被召回庆阳,匈奴不知从何处听得风声,大举进攻边陲之地,皇上全然没了办法,能镇住银川的,只有魏江月,又只得命他速回银川。
其实此事本不必大费周章,既封了魏江月镇远王,放他留在银川也未尝不可,至于藩地庆阳,他爱回不回,朝廷用人之际,也难得有个死守沙场,不愿偏安一隅的王爷。
但皇上不会这么想,魏江月越是视死如归的赖在银川,他便越是不安,自魏江月镇守银川以来,整个银川城内人民安居乐业,匈奴鲜少来犯,即便有,也均被迅速镇压,银川城内人人对这位年少有为的王爷赞不绝口。
但这对皇上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至少,皇上不认为是好消息。他容得强盗掠夺他的田地臣民,容得他的子民在水深火热之中挣扎求存,但万万容不得他的臣民在他的耳边夸赞他的藩王。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他的镇远王,在天高皇帝远的银川,已经赢得了万民之心,这是多可怕的消息。倘若不将魏江月召回,还要等他带着亲兵,一路攻到长安吗,何况庆阳名义上也在他的藩地内,魏江月如果想反,简直不要太容易。所以对皇上来说,并非魏江月想不想,而是,他能不能。
所以其实这场仗,跟曹轶没有一点关系,曹轶只是凭着他老爹曹世震在朝堂之上只手遮天,混了个吏部侍郎,他也不曾领军作战。往次都是魏江月一人,也只有他一直守在银川。此次皇上先将他召回庆阳,眼看银川不保,又放他回去,但总要派个人盯着,才好安心放他去替自己卖命。
这点儿道理,但凡朝堂之上,便没有人看不出来。曹轶自然更清楚皇上的用意,魏江月性直,最不喜欢曹家弄权之辈,派曹轶领五万大军,明里是助阵,不过是去盯着魏江月,派他去,皇上甚是安心,毕竟,这两个人是万不可能穿同一条裤子的。
曹轶是识时务者,他清楚自己的地位,所以打仗的时候并不为难魏江月,这一场对匈奴,一击即溃。但他更清楚,倘若此时魏江月战死沙场,那便等同于了了皇上的一桩心愿,只要带得回魏江月的尸体,加官进爵,不是问题。
但倘若魏江月失踪了,那便还不如他好好活着。亲王可以战死,那是天命不可违,可以追封可以怀念,但不可以失踪,失踪便是失职,况且,失踪,不知何时能回,也让人惶惶不安,说不准龙颜大怒,治一个失职之罪。
所以曹轶迫切的想听到关于找到魏江月的消息,毕竟,活人在手上可以变成死的,但丢了,就不是自己能把握的了。
曹轶站在桌边,桌上放着摊开的地图,焦急的等待正如营外飞奔的马蹄声。
“王爷找到了吗?”
“没有。”
曹轶等着每一个领队回营复命,而失望总是在见到下一个的时候更甚一分。曹轶一把扫下桌上刚沏上的茶。
“废物,银川屁大的地方,一个大活人能就这么没了?就是死了,尸首也要给我找回来!”
下面的人面面相觑,倒也有些个不识趣的开口道:
“王爷没找到,敌军也无动作,说明王爷还活着,将军不必担心。”
曹轶担心的是魏江月的安危?他不过是担心自己的乌纱帽罢了。魏江月是死是活,只要找到了人,便不算失职,或者说,找到尸体更好。毕竟当年曹家力保当今皇上上位,而从小带大魏江月的二皇子也因此陨落,魏江月与曹家是不共戴天之仇,就这么死了也算是大快人心。
曹轶有些不耐,将这群领队清出去,命人快马加鞭向朝廷密报请旨。他一刻都不想在银川多呆,既担待不起弄丢王爷的责任,又不愿看到魏江月还活着,只盼望着快快找到他的尸首。这是于曹轶而言最好的结果了。
但有时候往往人越是受尽诅咒,便越是能够化险为夷。
魏江月醒来的时候,只觉浑身沉重,腿脚麻木,左肩一阵阵刺痛。窗外一副雨过天晴之态,空气里湿润的触感还未完全消散,融进阳光里,晒到床上来。魏江月想坐起来,挣扎一番无果,才观察起自己的处境来。
屋内陈设简单朴素,一桌一椅一床,清贫但干净。
魏江月皱了皱眉,隐约记起自己是追着敌寇进了山,落入埋伏,凭着经验冲出重围,却体力不支倒在了山里。
“你终于醒了。”
魏江月闻声望去,来人端着一盆水,面孔却是熟悉又生分,愣了半晌,试探的叫了声:
“黛青?”
其实魏江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觉得眼前人像黛青,或许她女大十八变,早已不是往日的容颜,又或许,她早已不在人世。
但可能也到了该相遇的时间了吧,这些年来,他将整个银川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越是执着,黛青的样子就越是一点一点刻在心里。
“公子认错人了吧?”
“公子前日里就将我错认为口中黛青,我以为彼时你痛的神志不清,想不到我真的与公子相识之人有几分相似吗?”
魏江月闭眼想了想,这才记起些自己昏迷前的事。战场之上,匈奴王负伤,魏江月一心想着自己倘若生擒其王,虽是兵行险招却是最有效。
古人言穷寇莫追,深山之中,匈奴人深知地形且极会利用,魏江月中了计,军中战火纷乱,无人跟来,魏江月只得凭着直觉与那匈奴伏兵硬碰硬。
只是魏江月想不通是哪里出了问题,从战争一开始,似乎他进到山里都是诱导,早有预谋,而能够做到这一切的,只有军中人。早先倒是没有提防。
好在他们此役于战场之上就已溃败,军心涣散,魏江月好容易杀出一条路,冲了出去,在这深山之中,浑身是血,弃马奔逃。正在精疲力竭之际,遇到了山中打猎的秋歌。
秋歌远远望着一个身着盔甲满身是血的人一路踉踉跄跄走来,就在他要倒下的前一刻,秋歌丢下手中弓箭,一把扶起他。
魏江月本能的推开,抬眼看了看眼前人,嘴里喃喃着:“黛青......黛青......”似是放下戒备的,闭上眼一头栽在秋歌身上。沉沉昏死过去。
如此秋歌将他带回了家,替他清理伤口,上药,今日清醒,已是昏迷三天之后。
很想弄清楚眼前人是谁,倘若不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黛青青,她们又能有什么渊源,如此相像。
“......”
“说不出就别说了,好好躺着,养好了再说。”
秋歌看着床上的人,倒有几分相熟的感觉,仿佛是在哪里见过,不过无所谓,此时也并非计较这些小事的时候。
清醒了的魏江月突然明白,现在不是纠结真假黛青的时候,而是生死存亡的关头,自己不知昏迷几日,阵营里不知状况如何,不知日日盼着自己出事的曹轶有没有即刻班师回朝。
想到此处,魏江月就再不能安心躺着,虽说不出话,还是挣扎着爬起床来向外走,秋歌一个不注意,魏江月就已经走出几步,奈何太虚弱,还没等秋歌去拦,他又已经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魏江月就这样又睡了两日,这条命纯属是阎王爷不要,被秋歌捡了回来,他太虚弱了,而边陲之地,又无郎中医师,只是万幸秋歌存有不少效果极佳的药粉,要救魏江月倒并非难事,只是那也要他自己不寻死才好。
魏江月再醒来的时候,秋歌就在床边,还没等他说话,秋歌便先开口道:“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有什么事,想死便早说,别浪费我的药,不想死就别动,好好养伤。”
魏江月坐在原地,呆呆的看着秋歌,秋歌又道:“听懂的话点头。”
魏江月轻轻点头,配合的吃粥喝药,大约五日,身体才好利索了些。能下地走两步,先是不免开口客套一番,谢姑娘救命之恩云云,随后又想问军中之事,一想自己这副样子,即便知道了情形也不过是干着急,于是作罢。
看着秋歌前后收拾的身影,魏江月还是忍不住发问:
“麻烦姑娘照顾这几日,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秋歌。”
魏江月不死心,问道:“秋歌姑娘可曾听闻黛青其人?”
“我一直就住在这里。并未听过。”秋歌转身笑道:“真的与我很像?是对你很重要的人吗?”
秋歌突感如此问人隐私有些不妥,转而问道:“还未请教公子如何称呼?在这边陲之地遭此灾祸,是因为前方战乱吗?”
魏江月点点头,含糊道:“在下江月,正是一名前线兵丁,于山前遭遇伏击,多亏姑娘出手相助。”
秋歌客套几句,并不存疑,转身出了房屋。
魏江月望着秋歌的模样,一笑起来眼睛都弯成了彼时的模样,其实他也有十年不见黛青了,最后一次见她二人也不过十五六的年纪。
说来也是感慨万千,彼时魏江月随皇兄出征,也是他第一次出征,出门前,黛家还是位极人臣,登门拜访之辈不计其数。而风云骤变,不过一夜之间偌大的黛家,门可罗雀。转眼魏江月与皇兄凯旋,归来之日他却没能见到来迎他的黛青。
朝中先帝驾崩,换了天下,而母妃,也在同年与世长辞。当时的魏江月不比如今,即便有心,也无力追究此事,只得一个黛家上下都被发配银川的消息。
时至今日,也只查到黛青身在银川。所以魏江月多年来数次亲征银川,立下赫赫战功,既不因为什么忠君报国,也并非与匈奴苦大仇深。当真是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浪荡子。
魏江月想或许秋歌就是黛青,也不知为何确信眼前人就是黛青,大概,不论流年如何变幻,她就该是这个样子。
魏江月突然想仔细看一看秋歌的模样,看一看这个他等了十年的人究竟长成了什么样子。
魏江月挣扎着起身,这么躺了将近十日,浑身虚弱无力,摇摇晃晃勉强站起来,肩上微微有些刺痛。一条腿还是麻木的,拖着病腿一瘸一拐,走到门口。
今日阳光不错,以至于到了傍晚,晴空以霞光作画,天边的大片嫣红,映得人面也染上丝丝桃色。魏江月深吸两口气,仿佛又活过来了。
听见后山有动静,魏江月于是一步一拐的向后门去,屋后是一片土丘,树木郁葱,秋歌正蹲在地上,魏江月从侧面瞧她,秋歌的面容算不上惊艳,肤色也绝不能称白皙,蜡黄的脸在霞光下透出喜人的绯红。微风起,耳畔青丝听话的微动,撩人心弦恰到好处。
秋歌手里正捏着一只麻雀,或许是在逗鸟?这可比黛青有爱心多了。魏江月心说这倒是不太像黛青。
“这是你养的麻雀?”
秋歌明显没料到魏江月能爬起来,本能的“啊?”一声,转身望了魏江月一眼。魏江月这才看见秋歌手里的菜刀。
魏江月还没来得及反应,秋歌嘴里一阵念念有词,手起刀落,给麻雀放血,扔进桶里烫毛,一气呵成。
“你说什么?”
“......”
“我说......秋歌姑娘好刀法。”
秋歌笑道:“你可别笑我,我一个人,做这些事习惯了。刚抓的麻雀,晚上给你炖汤,补补。”
秋歌给魏江月搬了把在院里坐下。魏江月就望着秋歌处理麻雀,这世上能一边杀万物一边念着阿弥陀佛的女子恐怕不多。
“秋歌姑娘一个人?双亲...?”
魏江月小心翼翼的询问,但秋歌似乎并不介意。
“我本是孤儿,无父无母,师父宅心仁厚收养了我,教我武术,养我成人,后来师父云游四方,我便独自在此至今。”
魏江月不死心,追问道:“敢问尊师?”
秋歌道:“家师秋信生,精通易容之术。”
魏江月点点头,突然笑了。黛青啊黛青。你究竟是编了谎话来骗我,还是真的就此消失了。如果是消失了,为什么会有人竟如此像你。魏江月笑出了声,眼前模糊,仿佛回到十二三岁的年纪,彼时初识黛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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