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了,抬头望去,一弯残月仿佛笼上了些许阴影。
白夜鲸一马当先,恨不得插上翅膀,向那异声震天处而去。
杨氏兄弟已快马回城报信,现下只有一名部下跟随。双骑一前一后,踏踏踏月下疾蹄。
她心有所感,此去恐有不虞,但身为散骑营校尉,自有觉悟,快马轻骑探得消息,便是职责所在——魔星入齐吕,大齐书院的弟子可不能让人小看了!
突然,只见三道白色光柱冲天而起,天地仿佛为之一夺,三道白光在空中并列排成“山”字形飞升,到顶点处一齐炸裂开来,在黑幕中化作璀璨光华。
远远看去,那白光所起之处正是奇诡啸声传来的方向。
“白校尉,看,是‘夜狼烟’报讯!”跟随的部下说道,“是我们散骑营的兄弟,山字报,是最高的等级!莫非是魔星!”
“山字报一出有死无生,见者立退,那是同袍用命报的。”白夜鲸从马背上一跃而起,宛若飞鸟,飘向身旁一棵大树,双脚交替踩着枝丫上行,片刻到了高高的树顶。
极目远眺,借着惨淡月光,遥见夜狼烟白光之下,滚滚一片黑云着地翻涌,中间夹着隐隐怒雷之声。
“孽兽,是孽兽!”白夜鲸失口叫道,从半空中一跃而下,心中惊怖至极,孽兽来了,定是那啸声引来了孽兽。
孽兽已至齐吕,齐吕危耶!
“孽兽大潮,势不可挡,潮过之处,生灵俱灭……”白夜鲸心下大骇,她凝神缓气,强行压住心中恐惧,“义之所在,杀身成仁”大齐书院的教诲浮上心头,先贤仁义在心,舍生守之。
片刻犹豫过后,她毅然说道:“谢非恩,孽兽潮至,铺天盖地,你现下速返齐吕,将孽潮的消息沿途传出,碰上我们散骑营的弟兄便集结共返姜长官处。此外,那善海大师比我们先行,想必也见了孽潮,他惊慌之中应是折回齐吕,但恐力有不及,你沿途善加留意,尽力救他一命。不过,此乃聊尽人事,生死有命,你切勿耽误,速速去罢!”
“白校尉你不走?咱们一块走!”
白夜鲸脸上莫名一烫,摇头叹道,“那不是还有一个脏兮兮的家伙嘛,不能让他白白送了性命。”话音未落,她已拍马跃出,回头折返兵河村而去。
此刻,被人讨厌又被人惦记的徐谨之却不知他想救的人正跑回来想要救他。
他背靠“兵河”石碑,双手结个朝元势护在丹田处,盘膝而坐,双目紧闭,神游天外,仿佛在打盹一般——说好了要帮白夜鲸打架的,怎么呼呼大睡?
他脸上看去神情恬淡,可有谁知道他心神中却已是天翻地覆,别开一界!
一沙一尘,一界一劫,一沙中有尘数刹,一心中可藏大千。
“不成,不成,这些如今对我都没用,道基有缺灵力不生,气海无旋皆为虚妄,这《天元归一召命经》引天元正力注入气海,锻魂洗魄,凡夫俗子也能直通命魂结丹,可我现下哪来的天元之力?这《阴尸子都经》以生灵为炉,炼万物为尸,蓄阴破阳不修元婴而以尸破法,好下乘的功法!是那些小门小户天生灵根有缺才想出来的邪招罢了,不好不好,炼尸外用打架还行,以后湮灭化神怎么办?还有这《天宫上清云笈七箓》,虽说是道家无上真经,得之立证大道,但这不过是我教所遗之残片罢了,飞升之后也无甚大用……”
徐谨之喃喃自语,神情郁郁,搔头跺脚,犹如打翻了的热锅砸在脚背,又好比沸腾熔岩从头淋下。
他如今身处一个何其神妙的世界!天上是碧蓝大海,脚下是深空无垠!
天空化作大海,无边无际的海洋淹没了整个天空。那浪花如岳,一个一个击打在礁石上撞个粉碎;那波涛无尽,一层层一道道拥挤着,交叠着四散开来。
徐谨之此刻就在天穹海洋之下,头顶大海;而在他脚下,则一片星光璀璨,脚踏星空,无尽繁星,是星辰飞逝,无尽深渊。
就在星海交汇,无垠无尽的地方,他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对着星辰大海道:“你倒是给些能用的呐,我给你找了上万年的宝贝,不要小家子气。”
两颗星辰突然从遥远的地平线上升起,星华一瞬,化作两道星之流萤,便在须臾之间,轰然落在徐谨之身边,绕着他旋转不停。其中一颗绽放五色光芒,璀璨夺目,另一颗却银光如练,化为一枚寸许长的小剑模样。
徐谨之将五色星辰托在掌中,细细品鉴一番,说道:“生克灭长,五行惊玄,这是五行生克繁衍的道术吧,我现下气海无旋,可没灵力用得起。”
“这是《五行三清乾坤身法》,是你以前最爱用的身法,也是你们教里赫赫有名的神通。”
“我们这教,已不在了,那些真人、金仙也都去了……”
天上天下,星辰大海之间突然传来幽幽一叹,“霸仙,你有多久没来见本宫了……你宁可道基全失,也要视本宫若仇寇……”
徐谨之眉头一扬,摆摆手道:“说了多少次,世间再无霸仙。谨之慎之,徐徐处之,徐谨之。”
他叹口气,接着说道:“我们不是才见不久么,和那群熊瞎子打架之前就找你练了那‘含光钩玄生灭剑’,
配合剑丸,蛮威风的,不过几天未见而已……不知道醉了几天?”
“那你瞧瞧剑丸可在。”
徐谨之闻言一愣,他背上斜背的双剑乃一上一下,并行斜插,与普通双剑剑客交叉背负不同,他的双剑一把是利器,另一把则是剑丸。他如今灵力有限得很,无奈之下只好打这种败家子的主意,耗费剑丸以御剑。
他缓缓抽出斜背在后的第二柄长剑,只见长剑惟留寸许残刃在柄上,而剑中所蕴的半枚剑丸却不见踪影。
突然,一道璀璨至极的红光绵延开来,那是远处一个火红的星辰崩裂。星辰爆发中,光芒极烈处,一道宏大无比,如天神降世,如凤凰涅槃的火红焰影奔腾而出。
一瞬间之前,那焰影还在星辰的那一边,在极远极远星空深处;一瞬间之后,这道焰影便来到了近前,冉冉升起。
随着这焰影而动,这方世界也变幻了模样,天地旋转,斗转星移,那天空之海落在脚下,头顶之上却变成了无垠星空。
那道焰影就在璀璨星光中,居高临下,冷冷盯着徐谨之。
一个庄严至极、悦耳至极但却显得无奈的声音响彻星辰大海之间:“不知道这次你又忘了多少!你同本宫已是百年未见。你打败熊妖后,不但留他们性命,还将另外半枚剑丸送出;明明灵力耗尽,却又不肯吸他们的神魂;哪怕你夺他们两件灵宝,捏碎了储存灵力也好。一旦灵力耗尽就是凡人一个,自作孽,不可活,刚刚把别人上上下下打了个七晕八素,片刻之间又傻到去喝人家的毒酒。那熊妖把你下了禁制,扔到山洞里封住,已经一百三十七年了。哼哼,徐谨之,谨之慎之,好名字啊好名字!”
“我,这,熊……我……定斩!定斩之!”徐谨之闻言目瞪口呆,真真正正、彻彻底底怔在那儿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苦笑道,“难怪难怪,可惜了我那葫芦里的好酒。”他挠挠脑袋,不好意思说道:“那群熊妖穷巴巴的……咳咳,剑丸不是送,是换,换了他的妖丹,半成的妖胆……”
他又敬又佩感慨道:“真是胆肥啊,这么肥的胆,泡水喝怎么也没喝出油星来!”
焰影怒道:“你醒来后就没觉得异样?就没想想怎么回事?”
徐谨之道:“忘记的事太多了,忘了上万年了,习惯了,区区百年而已就当睡了一觉,也没觉得什么不妥。”
焰影闻言一叹,心中一软:说起来又是谁困了他万年!
却听徐谨之埋怨道:“关键时候你怎么不救我,未免太过绝情。虽然你无法破界,可偷偷转点灵力过来,我立时渡劫化神吓傻那群熊瞎子。”
“道基有缺,气海无旋,你是要把自己当爆竹炸了玩么?”
“小气就是小气,让我白白睡了一百年。”
空中红光瞬间炸裂,星海如血映红,一个巴掌按在徐谨之胸前。
如拍蚊弹蝇一般,人“吧唧”一下飞了出去。
空中那声炸响传来。
“吧唧”那声脆响随后出声,远远飞出去的人影“啊啊啊”惨叫着飞得很远很远。
那道焰影变得模糊,又变得清晰,闪了一闪,原地不动,仿佛未曾消失过一般。
而远远横飞出去的徐谨之,猛一下又如小石头般被高高踢起,飞向无尽星空,最后从深渊掉落海中。
徐谨之从海中站起,奇怪的是衣裳却依然如故,并无半分水渍。他温和说道:“不救就不救罢,又不是真的怪你。”
空中的焰影恶狠狠哼了一声,恨恨说道:“此界有你们教里那些金仙护着,他们虽离开,可留下的眼线不少,本宫若擅自破界,哼哼,到时他们来惹不痛快,可不要怨本宫不讲情面……要睡由得你睡,再睡百年本宫也不管。”
“不怪你,不怪你,陪你说会儿笑话,由你保着,死了也能活,多睡会儿罢了。你不要为我破界。小妖小魔破界没事儿,我那些撂挑子的师兄道友们心大得很,犯懒的又多,不会下凡管闲事。但你不同,你绝不能破界,别人可以,你千万不行,你这样凶神恶煞的……若是坏了界壁,怎么了得!”
徐谨之眼中一抹温柔闪过:“只有在这里,在这星辰大海我才能记得许多事,出了你这天地,又要忘记许多了。”
焰影叹道:“因果抹灭,逆转时空,你死不了是……不要你记好……本宫的‘溯辰’之力不是让你复活,只是让你未死。但只有‘溯辰’,缺了‘相宇’,那个又懒又馋又胖又坏的夯货不在,‘时、空’不全,真的逆转是不行的,所以你留下的因果还在,本宫也无法抹消。”
星空中那道焰影冷冷哼了一声,“有的人时时处处乱留因果,自作孽,不可活,你好自为之。”
大海中突然腾起万丈波涛,汇聚如丝,天空为画板,巨浪做妙笔,一笔一划,片刻间便勾勒出一个白马劲装、横眉冷目却十分清丽的眼熟脸孔。
波涛消长,画笔不停,清丽容颜眨眼消失,最后变作不久前神识中所见那两个白白的、软软的、高高耸立的山峰。
徐谨之一楞,不由得一呆,瞬间感到弥漫天地间酸酸杀气。
他呐呐的说不出话,胆气也没先前那么壮了,心下急转,赶紧说点正事儿,说点修真、杀怪、斩妖、除魔、抢宝、老夫与你有缘什么的事儿,赶紧想……
“方才我听见一声异响,好像是界膜被钻了个小洞,天若有痕,大概会跑些小虫子出来罢,待会儿便去打发了,如今我乃炼气级数天下第一剑客,宝剑已饥渴难耐!”
空中传来“哼”一声,比方才声音小多了。
“这套《五行三清乾坤身法》看着眼熟,似乎确是使熟了的,现下各种五行仙身统统使不了,但分解成小招式也很好,不枉了分宝崖上倒数第一身法的威名。还有一枚小剑,嗯?可是御剑功法?没那么多神兵、剑丸糟践来御剑呐!”
空中传来“嘿嘿”两声,好像笑了。
“你救我一次,便逆天一次,‘溯辰’之力用得一分,你的因果之劫便多一分……”徐谨之沉默一下,又说道:“幸好我行侠仗义,日行一善,你也必定跟着沾光,不用担心。”
天空中那道焰影咯咯一笑,一道红光如星远遁,消散而去,“我破界不得,别人也休想,你去把那些界外的小虫子杀了,若是打不过,那有篇以身为剑,引天地之力出一剑意的《殒剑诀》,危急之刻用来与人同归于尽罢。”
徐谨之默然片刻,将那柄寸许长的“小剑”抓在手中,离开这个身外之身的星辰大海之间。
他又回来了。
在那个世界的经历在这里不过是弹指一挥间,这里还是月下的兵河村,白夜鲸远去的气息犹在,一切都是当初的模样。
不对,白夜鲸的气息不是还在,而是越来越近了!
“姓徐的,太好了,你还在!快跟我来!”
赤马白衣,一个板着脸儿的人正飞驰而来,向徐谨之伸出手去。
“上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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