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萌芽》,1984年第1期,P.4-10
该小说为1986年首届金陵文学奖获奖作品)
瑞 雪 兆 丰 年
一
天阴沉得可怕。西伯利亚的一股强大冷空气突然袭击本地,使得昨天还暖洋洋的县城一下子跌入到冰窖之中。峭劲的北风,掠过屋脊,撼动街边光秃的梧桐枝条,扑击着家家户户的门窗,把除夕节日的街头搅得冷冷清清。
阴冷的天气,把节日的气氛浓缩到了家里。除夕,一年一度的传统大节,远在外地的亲人赶回来了,该办的年货办齐了,人们关严门窗,生起炉子,燉起热腾腾的菜肴,阖家大小团团围住桌子包馄饨、饺子,准备过年了。
这时,却有一辆日本五十铃八吨大卡车悄悄开出南门城关,驰上了陵溪公路,扑进了无边的风雨之中。车子的主人仿佛有意悖着正常的感情,拗着强大的传统,他挂着高档,踩大油门,时速表上的指针已经滑向了八十码。他离那温暖的屋子,离团圆的家宴越来越远了
上午十点,车子从陵溪公路拐上岔道,进入了临县地面。
天空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雪珠。
二
珠子般的霰粒爆豆似地打在挡风玻璃上,蹦跳弹射,哒哒作响。雨刮器不停地摆动着,在眼前刷出一块光亮洁净的扇面。驾驶室密封度很好,取暖器打开着,温度控制得正适宜。车子的性能没说的,已跑十五万公里没有大修了。会做生意的日本人为博取用户的信任,专门考虑了驾驶员的舒适。齐小宁坐在温暖的驾驶室里,熟练地换档、变速,稳稳地操纵着方向盘。他望着外面一阵紧似一阵的风雪,悠然自得。
一小时前,他还在厂里的调度室干坐着。为了避开家里的尴尬场面,他躲到厂里来了。工厂昨天下午就放假了,工人都已回家过年。那平时喧闹的车间、隆隆的机器在风雨中阒寂无声,仿佛在这场突然而来的酷冷中一下子冻僵了
值班的供销科老段走过来,看到他,诧异地问:
“咦,今天你还到厂里来干什么?”
“我……到厂里来看看书。”他觉得自己的心事不便对人讲,掩饰地笑笑:“你哪里去?”
“找包师傅去。”
“干什么?”
“刚才杜厂长打电话来,要供销科马上派车子去碧溪镇装一车黄砂。”
“干吗这么急?”
“钱工一月前就催了,要趁春节放假期间,把锅炉房后面的引风机混凝土基础重新浇一浇,春节后不影响正常生产。可偏偏……这天气,人又放假了。”
“近处不是有砂吗?”
“强度不够,一定要碧溪砂才行。”老段说着要走。
齐小宁一把拽住他:“干吗非要叫包师傅?”
老段停住了,上下打量着他:“不找他找谁?还能找你们这一号的?告诉你,找包师傅也是杜厂长电话里定的。”
齐小宁噎住了,沉思一下:“这事情交给我吧!”
“那可不行!让你去,我怎么向杜厂长交待?好了,别缠了,我找了他,还要去建筑站叫泥水匠。这大年节下,人家老婆孩子团圆,还不知肯不肯呢?”
“不……我是说,我代你去找包师傅,顺便把车子也开去,省得你和他来回跑了。”
“哦,这当然好。不过,你可不能误事哪!”
“你放心去建筑站吧,保险不会误事。”
老段走后,他打开车库,把五十铃开了出来。
齐小宁当时作出出车的决定,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出于什么心理。也许是老段那上下打量着的目光刺痛了他。那目光后面分明还藏着没有说出来的话:“哼!你们这一号,谁敢在这种时候使唤你们?看看,杜厂长都护着你们。”也许是他考虑到包师傅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他儿子在外地工作,三年来头次回来探亲,今天这种时候叫他出车简直不近人情。也许这些都不是,他只是想驾着车子出去奔驰一番,消消心中的憋闷。此刻,他听着轻快均匀的马达声,看着外面飞速后移的景物,心里确实轻松多了。
前方出现了平直的路面,高高的砖瓦厂烟囱映入眼帘。碧溪镇快到了。他关小油门,换慢档,车子平稳缓慢地向镇上驰去。
路面上出现了几个人,站成一排向他的车子招手。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紧踏刹车,停住车子,推开车门问道:
“你们要干什么?”
“同志,是来装砂的吗?”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迎上来,递过一支烟,“要装砂,到我们那里去装。”
小宁已有好长时间没有来过碧溪镇,还是学徒期间,陪师傅来过一次。他早听说碧溪镇周围的砂场允许私人承包开挖了,大约这帮人就是。这些人练就了敏锐的目力,能从车号准确识别是哪里的车子,在奔驰的车流里迅速辨出空车和重载。拦车拦到了黄砂管理站的前面。出车时,他曾担心大除夕砂场没有人,现在看来这种担心多余了。他挡住那青年递过来的烟问道:
“你那里砂好不好?”
“道地的碧溪砂,干净、清爽,睡上面打个滚,身上不兴沾半点泥。”
“车进得去吗?我车子自重七吨,满载八吨,一共十五吨哪!”
“进得去!进得去!放心……”
小宁看他挤眉弄眼,油嘴滑舌,心头有点不快。转念一想,管他,只要装到砂就行,手一挥说:
“上车吧!”
那帮人七手八脚地爬进车厢,那位青年说要引路,钻进了驾驶室,小宁砰带上了车门。
三
齐小宁使劲踩动油门,车子象一头受伤的巨兽吼叫一阵,耸动一下身子,又趴了下去。
他疲惫地靠在驾驶座上,一肚子懊丧。他想不到,自己竟会上了那家伙的当。
刚才,车子开到黄砂管理站,空车过磅,办好手续以后,便由那青年指点,向南开进了砂场。
碧溪镇砂场是一片老河床,扒开表面的浮土,下面全是纯净的黄砂。由于这两年管理不善,让私人乱开乱挖,砂场已被挖得千疮百孔,河床里的便道只薄薄地铺上了些片石。当时,小宁提出他的车子进不去,但那青年为了装砂方便,一口一个没问题,硬指引着往下开。结果车子装上砂,便道吃不住劲,陷住了。可那小青年却乘机向小宁提出要另加三十元上力费。小宁知道这种人门槛很精,决不肯给你出具凭证,日后你想抓也抓他不住。但车子进来前,是你狠;车子进来后,就是他狠了。听听他那些话:
“嘿嘿,你们国家单位,三十元还不是牛身上拔根毛!”
“嚯,你说得倒轻巧!”
“嘻嘻,现在谁象你这么一本正经?!你这么抠,又没一分一厘进你的口袋。告诉你,我们这可是两便。”他瞟瞟陷住的车子,话中隐隐含着威胁。
小宁看他嘻皮笑脸的样子,气得两眼直冒火,恨不得扑上去给他一拳:“你们还想不想干,要不想干,我另找人。”
“哈哈,还嘴硬!我们忙到现在,中饭还没吃哩。好,你另找人吧!”他竟然脸一挂,对同伴打声唿哨,一窝蜂走了,把小宁连人带车孤零零搁在这河床里。
是的,他不怕你硬。你另找人,这一车子砂谁来卸?车子怎么弄出去?在这大除夕,再重找砂去,要折腾到什么时候?现在吊桶落在他井里,他不愁你不就范。
宽阔的河床里空无一人。呼啸的风在里面肆意地翻滚、冲撞。废砂抗中积满了水,疾风掠过,水面上卷起一阵阵水雾。铅灰色的天空此刻更低了,沉甸甸的,直向人心上压。
齐小宁坐在驾驶室里,有力无处使,有火无处发,一筹莫展。他看看手上的表,时间早过了十二点。那帮人大概早吃过中饭了。但他不感到饿,只感到气恼、憋闷。
也许今天不该来的,他把这件事情看得太简单了。是的,出来运一次砂,对一个已经满师的驾驶员来说并不是难事,但他决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上这么一帮胡搅蛮缠的人,还把车子陷住了。可他今天不来,就得包师傅来,而且,老段当时的话也实在太刺心了。
“你们这一号!”他想不到老段还这么看他。他觉得委屈,也有点伤心。自然,这不能怪老段。现在,厂里和社会上一些人把他们区别开来不是一点没有道理。看看周围,和小宁差不多地位的人确实没有几个在生产第一线的。分配工作,县城里有数的几个单位几乎尽他们拣了。至于住房、买紧俏物资就更不在话下。这当然要使人们对他们侧目而视。对这一点,他齐小宁也不是没有感觉到。现在回忆一下,早在幼儿园,在学校里,他迎受的目光(甚至包括一些老师的)就与众不同。有时和同学打架,最后受罚的往往总不是他。那时,他只感到自己身上有股神奇的力量,几乎没有什么事情不能办到。即如头年高考落选(这是他唯一感到无能为力的事)以后,居然有几门学科的老师上门为他个别辅导,这在县城里是绝无先例的。
但是,使他真正了解“你们这一号”的含义,还在前年秋天。
这一年,他第二次高考名落孙山,父亲终于解除了“再考一年”的指令,告诉他:
“小宁,你的工作劳动局已经分了。你想去工厂,也达到了你的要求,分在前进厂。下午你去报到吧。”
下午,他来到厂里,杜厂长早已在等了。杜厂长带着他在厂里走了一转,几乎所有的车间都跑到了。他看看那轰响的机器,蛛网似的复杂管道,象走进了一个新的世界。回到办公室,杜厂长问他:
“小宁,你看看,想干哪一行?”
“怎么,让我自己挑?”他惊讶了。原来刚才不是参观,而是让他挑工种。
这时的齐小宁,还不清楚这事情究竟意味着什么。挑就挑吧!反正进厂就是要干的。可干什么呢?却一时拿不定主意。
“你看,化验室怎么样?”厂长启发他。
听到化验室,他想起了那一排排试管和一瓶瓶化学药品。里面的工作人员穿着白大褂,环境安安静静,工作清清爽爽,这是厂里最有技术,也是最让人羡慕的工种。可他想起自己的数理化基础,想起那恼人的化学方程式和分子式,只好摇摇头。
“那你去科室。到技术科描图怎么样?”
“……”
这真是应了一句俗话:“篮里拣花,越拣越花。”原先他想当工人不过是个笼统的意愿,想不到工厂里还有这么细的分工,而且还要他自己挑。他感到为难了。正在这时,办公室外面一阵轰响,几辆卡车从厂门口轰轰隆隆地开了进来。草绿色的解放牌,车头象青蛙的“日野”,驾驶室宽敞、舒适的“五十铃”,鱼贯而入,在厂道上卷起一阵风啸,带起一股烟尘。猛然间,一个童年时候的夙愿在心头掠过,不禁脱口说道:
“我当驾驶员吧!”
“驾驶员?这倒也不错。不过,得问问你爸爸。”
“我干工作,问我爸爸干什么?”
“嘿嘿,我和你讲,不该你问的别问……”杜厂长再一次笑着打断了小宁的话头。
父亲以后怎么表态的,他不知道,反正他干上驾驶员了。当时他还不知道这件事会给他带来什么结果,等到两天以后正式上班,他才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他发现不论在路上、在食堂或是在车队里,那异样的目光都跟他。那目光是那么冷峻、那么尖刻,仿佛要刺入你的心里。自然,他也听到了骂声:
“哼!八十年代的衙内、少爷!”
“抬轿子、吹喇叭,马屁真是拍到了家……”
……
齐小宁发现,他已经陷入了一个愤怒的旋涡。按例讲,卡车驾驶员在厂里并不是最好的差事,他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他从未受过如此冷遇。他委屈,他惶惑,甚至产生了强烈的报复情绪。他要针锋相对,以白眼对白眼,以轻蔑对轻蔑。可过不多久,他发现他不行。他没有勇气去和那庞大的人群对抗。他望着喧闹的车间和进进出出大声说笑的工人们,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寂寞和孤独。他常常一个人发呆,人也很快消瘦下来。这一切,车队里好心的包师傅看出来了。那一天,在车库保养汽车,只剩他们两个人时,包师傅对他说:“小宁,你不要怪他们。工人对我们党、我们的干部要求高着哩,他们眼里搁不下砂子。他们看着现在的一些坏风气发火、不高兴,正说明他们爱我们的党、爱社会主义。‘人不求人一般大’,你想想看,你进厂做的这些靠了什么?要是换个人行吗?你别看现在有些人顺着你,哄着你,那不是你的本领。假使你父母不在,或者退休了,你再看看人心吧!那时候,是红是黑,一切都会清清楚楚……”
当天晚上,齐小宁失眠了。他整整想了一夜。是的,他长这么大,还从未把问题想得这么复杂,这么远。在他的意识里,好象他目前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在学校、在家里,他做什么都顺顺利利、便便当当。这段时间,他几乎已想定不在前进厂干了。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对于他来说,换一个单位,并不是难事(直到现在,他父母还一直想让他去机关)。他觉得没有必要去和那帮工人生闲气,说实话,要在平时,他还不屑于搭理他们哩。可今天,包师傅的话却使他深思了。这些年来,自己究竟靠的什么?人活在世上,路应该怎么走?自然,他完全可以和“这一号”中的一些人一样,重新挑一个顺心的单位,尔后毫不费力地弄一套房子,打一套物美价廉的家具,再找一个门当户对的漂亮爱人。但是,这一些又有什么意思,这条现成的路能走到底吗?他终于悟出那神奇力量的来源了。可这力量能跟随自己一世吗?一旦这些失去,自己又该怎么办?包师傅的话虽不多,却象一柄有力的锤子,击去了他多年来赖以支撑的拐棍,使他一下子失去了平衡。他几乎不知道眼前的路究竟该怎么走了。多少年来第一次,他感到了人生的复杂和艰难。
真得感谢包师傅。从他的身上,他看到了中国工人活生生的灵魂。这个老驾驶员理解他,关心他,不但教他怎样做人,还手把手教他技术。他惊奇地发现,只要一专心,学东西并不难。汽车的结构,发动机的原理,他很快就掌握了。以后,包师傅又陪他去职工夜校里报了名,现在已经坚持了三个月。他发觉自己的生活开始变得充实,脚步变得坚毅,甚至敢于迎受那些刺人的目光了。他已下决心凭自己的力量在前进厂干下去。虽然,厂里和社会上还有许多人不理解他,但他心里坦然、踏实,也能宽容他们。他在日记上写道:“假如‘这一号’是一个沉重的十字架,我愿意背着它,向前踏出一条路来……”
今天,他也是凭着这股气把车子开出厂门的。他要以自己的行动向老段他们一些人证明:“这一号”中并非都是拄拐棍走路的人。可是,车子开到这里,却陷在砂坑里了。现在,愤怒、懊丧都无济于事,要紧的是把车子开出来,将车上的黄砂运回去。
他跳下车子,想找件工具清除一下浮砂。可当他走向工具箱,立刻傻眼了。车子左侧的工具箱已被撬开,里面的千斤顶、黄油枪、加力杆全不见了。很明显,那帮家伙趁他不注意,把这些东西拿走了。对他们来说,他们手里又多了一个筹码,或者,干脆拿去市场上卖钱也行。
“无耻!”齐小宁愤愤地骂着。
但一阵旋风把他的声音卷走了,眼前只有空落落的河床,一个个张着狰狞大嘴的砂坑。
四
天地间混沌无隙。暗灰色的天空中,数不清的小黑点搅动着,飞旋着,一层接一层地卷下来,越来越大,越来越亮,落到眼前,变成一簇簇洁白的雪花。
大地上已是一片浩茫的白色。
车子开出来了,齐小宁又一次获得了胜利。是的,人只要不失去希望,不失去自信,终会成功的。刚才,他按发票上写的地址去了那个村子,发誓就是大海捞针,也要找到那帮家伙。
人的意识是常常会发生差错的。由于上当,车子陷在坑里,他以偏概全,几乎把农民都看成了自私的损人利己者。事实却不然。进村以后,他向一个老人打听那青年,想不到,要抓小鬼遇阎王,这老人竟是那青年的父亲。他把事情的原委一讲,老头子立即火了:
“畜牲!连人影子也没见。昨天大约又在外面赌了一晚,输了,今天就动坏脑筋了。”
“哦。”小宁的疑问终于找到了答案。看来,一切现象都可以到根据的,什么人干什么事,一点也不会错。
“同志,你不要急。我马上陪你去寻那畜牲,东西失不掉的。”老头子安慰着小宁。
老头子回去给小宁拿了件塑料雨衣,在村上问了几个人,就带着他向大队的窑场走去。在一间做砖坯的茅草工棚里,他们找到了那帮人。那帮人围着一张破桌子,酒已喝得醉醺醺的。桌子上,一大盆狗肉见了底,碎骨、汤汁洒了一桌一地。小宁车上的千斤顶、加力杆、黄油枪散乱地堆在墙角边。
见到老头子和小宁,那帮人傻了。老头子当胸揪住那青年,劈面就是一个耳光。
“你做的好事!这些东西哪来的?”老头子指着墙角边的东西吼道。
“我……”那青年酒喝得舌头都大了,惊恐地睁大着双眼。
“钱迷瞎了你的眼!家里是少你吃?少你穿?”
老头子一步上前,又要揪他。小宁看着反而过意不去了,拦住老头子。老头子在小宁臂弯里气咻咻地叫着:
“这些东西从哪里来,还送哪里去!你要不送,我和你一起上公社,上公安局,给这同志作证,让你坐大牢!”
世上真是一物降一物。这时候,那青年的神气全不见了。另外几个人见状也偷偷往后缩。老头子扫他们一眼,说道:“死人不要脸还盖张纸,你们好好的日子才过上几天,就把祖宗八代的姓氏都忘了。还木头一样竖着干什么?人家的车子还在雪地里!”
他们不敢相强,嘟囔着走了出去。老头子在后面押着。象押着一群囚犯……
花了三个多小时,车子从陷坑里开到了河埂上。重新装好砂以后,老头子要邀小宁去他家作客,小宁婉言谢绝了。他看看表,已快六点了,得尽快赶回去。
老头子走了。留给小宁的最后一个形象,是风中扬起的那一嘴银髯。这形象使他想起旧戏旧小说中的侠客义士一类人物。当时他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他怎么生下这么个儿子?”但他很快哑然失笑了,他想起了自己。
是的,自然界和科学上,许多复杂、混乱的现象最后都可以抽象成最简单的公式,可社会中、生活里许多事情却不能用简单的逻辑和公式去作出解释。今天他不也是因为和家里意见不合而离开那个家的吗?
今天上午,母亲要他去邀一个姑娘来家吃饭。意图是很清楚的,为他介绍女朋友。那姑娘他是知道的,刚刚随全家调动搬来县城。母亲看中的理由很简单,对方父亲是十四级。小宁感到很好笑。小时候,他常和一些小朋友比谁的爸爸官大,想不到在自己的婚姻上,母亲用的竟是同一个标准。爸爸对此当然不会有异议。他在外面高居万人之上,也颇有魄力,在家里却不得不居一人之下。今天,当父母亲结成统一战线向他宣布这一消息时,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事实上,他心里已有一位姑娘盘踞着了,在目前,什么姑娘的倩影也休想挤得进来。他和她也许真有点缘份,他们竟是在那样的场合中认识的。
去年国庆节,小宁厂里和相邻的拖拉机厂举行联欢,两个厂的青年进行了篮球、乒乓球、象棋友谊赛,还搞了丰富多彩的游艺活动。小宁是前进厂乒乓球队的主力,他在和队友一起取得团体赛胜利以后,来到了设在拖拉机厂大饭厅的游艺活动室。这时,游艺活动已快接近尾声,那些“钓鱼”、“套圈”、“盲画”、“气枪射击”等项目的奖品已被人夺光,只有灯谜室里还拥着一批爱好者在苦思。特别是第一道绳子上挂着的第一条灯谜吸引了一大批人。那灯谜是一朵挂着的大红花,花朵的托叶上写着:猜《红楼梦》人名一,猜出者将获得灯谜头奖——一支英雄金笔。这道灯谜把许多人难住了。小宁对灯谜没有什么研究,也不懂什么“脱帽格”、“白头格”、“卷帘格”、“求凰格”等各种谜格,但《红楼梦》他读过的。不知怎么,他看了那朵花以后,头脑里电光石火般一闪,眼前一片豁亮。他一步上前摘下绢花,走向服务台,劈面将花向服务员打去。围观的人一起惊呆了,以为小宁在耍泼,却见服务员笑吟吟站了起来:“猜中了。被你猜中了!”“什么?什么?”周围的人还来未明白究竟,七嘴八舌地喊着。服务员笑着说:“花袭人!”“啊——”人群轰动了,惊叹了,厂里的几个同伴高兴得把小宁抬了起来。
服务员从服务台里拿出一支闪闪发亮的红杆金笔,递到小宁面前:“猜谜状元,给!”她是个姑娘,大约受了花的袭击,脸上飞着羞涩的红云。
三天以后,县总工会办的职工夜校开学,他在自己的前座上又看到了她。这时,小宁才晓得,她叫丁二妹,是拖拉机厂二车间的质检员;她父亲是小学教师,家庭和她的名字一样朴素。
就这样,他们认识了。
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怪。小宁在县城里认识的姑娘并不少,内中也不乏漂亮的崇拜者和追求者,但小宁从那些流盼的目光中看得出她们崇拜的实质。他厌恶那种搔首弄姿、待价而沽的轻薄相。丁二妹算不得很美,却对他有一股强大的吸引力。她待人真诚大方,和人相处安详娴静,不卑不亢。她尊重别人,也尊重自己。在她那坦率、清澄的目光前,他觉得一切外加的东西全属多余,他得努力,他得向前,他得建立真实的自己。
自然,他们目前还仅仅是友好地相处着,但小宁已感到离不开她了。他感到他们正在接近,他相信那心灵相通的时刻一定会到来。
对了,昨天下午,二妹还给他送来一张工人文化官除夕晚会的入场券。看样子,她好象还想试试自己猜灯谜的本领。这是那双眼睛告诉他的。那双眼睛润盈盈,黑晶晶,叫人神往……
天色暗下来了。应当快走!晚会七点开始,赶得快还来得及。小宁活动活动僵麻的腿,坐进驾驶室,踩响了发动机。车子轰轰隆隆活起来了。他拧亮大灯,雪亮的灯光象两柄利剑向暗空中劈出。他一松手刹,车子象一头蓄足了劲的猛兽,呼地冲了出去。
五
车灯在前方照出一片光明的世界,漫撒开的光影里,千万朵雪花象千万个小生灵轻盈地飞动着,它们调皮地掠过车窗,扑上车头,悄悄地停留在窗沿上。
风似乎小些了,四周一片幽幽的反光。夜色里的雪原显得沉穆、神秘和博大。远远地闪着一点两点红火,那是人家窗户上的透光。暖暖的色泽,朦胧的光晕,可以想象出灯光下的温馨和恬静。
路上看不到车辙和人迹。在这酷寒的除夕之夜,现在正是人们喝团圆酒、吃年夜饭的时候。小宁已是归心似箭了。此刻,他心里隐隐着一种兴奋。砂终于拉回来了,明天厂里就可以浇筑引风机基础,钱工一定会满意的。工作能得到别人的承认也是一种乐趣。另外,他感到终于为包师傅承担了一点什么。这不是出于报恩,更不是为别人两胁插刀,他觉得于情于理都该如此。他想起包师傅现在正坐在桌子边,粗大的手端着酒杯,面对全家老小,脸上漾着一年中难得的安逸的笑,心里也不禁漫溢起幸福、甜蜜的感觉。自然,明天老段和厂里、家里的一些人会对自己今天的行动提出一些异议,但这没有什么。人与人之间原不可能有完全统一的认识,误解也罢,猜疑也罢,反正他感到今天方向盘把得特别牢,头脑也特别清醒。况且,再有一个小时,他就可以和二妹一起走进工人文化宫了。今天的晚会上会挂出什么奇特新鲜的灯谜呢?在那个竞技场上,他是有能力一显身手的。他感到,那双清澄、黑亮的眼睛正在前方闪烁着……
“五十铃”矫健、昂奋地前进着。隆隆的马达声搅动着夜色,震荡着雪原。雪片儿下得更大更密了。灯光影里,雪片缀成了厚的雪幕。小宁全神贯注,两眼凝视,费力地辨认着大雪覆盖下不甚分明的路面。
前方出现一条长长的带影。凭感觉,他知道那是陵溪公路上的风景树影。不消一分钟,他就可以驶上平直的柏油路面了。他知道上陵溪路前得过一座桥,那桥是新修的,两头桥堍处的护坡石堰还未砌好,已经看到了桥栏,一堆盖着雪的堆积物也在左面出现了。他记得那是一堆石料。他迅速地把方向盘往右打。车头驯顺地向右拐去。忽然,他感到车子一阵倾斜,赶紧倒转方向盘,车子却桀骜地拐不过来。“滑坡!”他头脑里象闪电般一跳,立即踩动脚刹,车子猛颠一下,停住了。
他打开车门,跳下车子,不禁惊出一身冷汗。车子的右前轮下陷,左后轮已经悬空,假如再往前一点,就会连人带车翻进桥下深深的河沟。
他重新坐进驾驶室,开始倒车,但马达响了一阵,车子却倒不上来。他再次细细观察现场,发现右前轮已深深陷进松软的土坡,雪和土几乎埋住了保险杠;左后主动轮悬着,吃不上劲。事情明摆着,必须把这只右前轮支起来,让左后主动轮压上路面。
路面上雪已经很厚了,深深地埋到了脚踝。他忽然感到一股酸酸的沉重感从两腿升起,向上弥满全身。是的,从九点钟出来,粒米滴水没有进口。他懊悔当时没有答应银髯大爷的邀请了。
远处又有红火在闪烁,亮亮的,如一簇簇火焰在跳。人家!叫点人来帮忙吧!不必了,这时候,人家正过节呢。现在只要有件工具就行,一柄铁锹!一把铲子!哪怕一把锄头也行啊!向他们借件工具吧。他抬腿向火光闪处走去。
竹林、小路、瓦屋,静静的村子,道地的农家。屋子里有人说笑,笑声无忧无虑,一年劳作的辛苦、疲累都在这大除夕的笑声中消溶了。他肠胃里一阵辘辘翻动,仿佛看到了桌上冒热气的菜肴,杯里斟满的佳酿。
浑黄的灯光从窗户里幽幽地透出,小竹林上蒙着一层飘渺的烟。雪片儿无声地落着,竹枝竹叶上已积了雪,竹竿款款地曲着。他伫立在竹林的阴影里,眼睛忽然一亮。窗户下是什么?他一步过去牢牢地抓住:一只粪筐,一把锄头。这是农村老大爷拾粪的工具。行了,借用一下吧。他蹑手蹑足退了出来。竹林外的小路边,他被什么东西带了一下。淡淡的雪光里,一道竹篱横插在面前。里面分明是一个小菜园,皑皑的白雪下,似有什么东西鼓着。他本能地跳了进去。拨开雪,他的手触到半截圆实的东西,水萝卜!他心头一阵狂喜,手一紧,拔了出来。水萝卜竟有小胳膊粗细,雪光下泛着莹莹的白色。他剥掉缨子,抓把雪重重擦几下,叭地掰断,张嘴就是一口。呵!满口水汁,一股甘甜从喉咙直透肺腑。他想不到水萝卜竟有这么好的味道,胜过了他吃过的所有水果。忽然,他噙着一块萝卜停住了。一个想法从心头掠过:自己这行动不分明是偷吗?他记得在职工夜校曾查过这个字,字典里偷字条目上注着:“私下里拿走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他想不到自己竟也做出这等事来。他不禁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些趣事。那时,父亲每天压他写一张大字。一开始,他老老实实履行着这条家规。可后来他发现老头子并不细看。于是,他写了二十多张就不写了,每天从交给父亲的那叠字纸底下偷偷抽出一张,再原样送回去,居然能博得老头子的称赞。这个真相,他到现在也没给老头子透露。还有“偷香烟”,他能把父亲的整条“牡丹”烟拆开,从每包里抽出两支,再原样封好,老头子都不会发觉。有次,父亲的朋友借去一条,那位朋友很细心,发现了,回来发牢骚,说烟厂偷工减料,香烟都不足数,那位朋友的揭发引起了老头子的警惕,他的行动终于露馅了,父亲从家里抓出了“小偷”。他扎扎实实挨了一顿打,而那位朋友却反而称赞:“嘿嘿,这孩子真聪明。我看孩子还是皮点好,那号呆头木瓜的,长大了也不会有出息。”他记得那位叔叔说话时的神态:腰弯成了弓,眼眯成了线。呵!他齐小宁当时是多么得意,他决不会想到,自己那样的行动竟变成了优点,而那“优点”后来他是花了极大的努力才改掉的。哈哈,多么荒唐!多么可笑!……可今天,他在成了堂堂工人阶级的一员以后却又重操旧业了。“啊啊,农民兄弟,大年夜幸福的人们,不打扰你们了,祝你们节日愉快!锄头、粪筐用后奉还,决不占为己有。这两根水萝卜,算你们支援一下工人老大哥吧!改天有可能,一定登门致谢。”他将最后一块萝卜塞进嘴里,自己也不禁笑了。
填了饥壑,手中又有了工具,小宁的信心起来了。他转到坡下,将保险杠下的雪和浮土扒去,又搬来两块石头填上,然后取出工具,铺上填木,支上千斤顶,套上加力杆,便使起劲来。可刚压两下,填木就向下滑去。他再压,依然如此,车子纹丝不动。他这才发现,车头下面的整个土坡都是松土,要将车子顶起来,基础得从下面砌起。这是一个不小的工程。他呆住了。
雪悄然地、无休无止地落着,他的头上、身上布满雪花,已成了一个雪人。脚上的一双牛皮棉鞋早已湿透,两道寒气从脚底下直贯全身,他感到骨头缝都充满了凉气。为了暖和一下子,他钻进驾驶室,发动机器,打开了取暖器。外面是沉沉的黑夜,茫茫的雪原。他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一个念头袭上心头:在这一年一度的大年夜,孤身单车,冒着风雪,出来装一车砂——仅仅是一车砂,值得吗?是不是有点傻,有点不可思议?但这念头一闪,他又骂起了自己:“孬种!没出息!”他感到又遇上一个陷坑了。人生道路上总要遇到一个个陷坑的,但只要坚持住,就能冲得过去。在这一点上,他有过失败的教训,也有过成功的记录。“我不信今天会一跤跌在这里!”他猛地推开车门,从温暖宜人的驾驶室跳进了外面的冰天雪地。
石块多沉啊!平时他的力气在厂里是有名的,一百多斤重的杠铃,他不歇气能连续推举二十几下。这得感谢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父母。良好的生活条件,丰富的营养,给了他一个强健的身体。可今天怎么了,这石块怎么这样沉?他感到内衣已被汗水浸透,紧绷绷地裹在身上。桥面上的雪已被他踩烂了,踏出了一片宽宽的脚迹。他已记不清搬了多少趟,也记不清搬了多少石块。一开始,他还数着的,但数着数着就忘记了。他的一副白棉手套已经磨烂,食指也被锋利的石棱割破,隐隐地作痛。现在,那石头从坡下垒起,快到顶了。刚才他用千斤顶比了比,还差一块石头,眼前这块石头厚度正好。可他搬了一下,却没有搬动。他感到嘴里被一团粘稠的东西堵住了。一口气差点透不过来。他就手在桥栏上抓把雪塞进嘴里,他定了定神,长长呼一口气,感到身上的血流重新加快,浑身的关节和筋络又有了弹性。他弯下腰,双手牢牢抓住石棱,一拧劲,把石头起了起来。
大灯的光影里,齐小宁大口大口地喷着一团团雾气。土坡终于到了。他将石块缓缓移到保险杠下,磨了两次,安置稳实,又铺上填木,支起千斤顶。他开始掀动加力杆,一下,两下,石砌基础稳稳的。小宁听到了车子左后轮压挤雪层的声音。车子顶起来了……
他一阵兴奋,想从石坡上站起,却站不起来。他想抓住保险杠,手又伸不上去。他感到脚下软软的,象踩着一片云。终于,那双踩住石棱的脚滑动了,身子失去了平衡。他眼前一片黑,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不见底的深涧。他本能地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到,只感到自己在不断地下坠,下坠……
……一盏盏彩灯闪烁,到处是一条条灯谜:“蜀地(打一国名)”“举头望明月(打世界地名一)”“横眉冷对(打《三国演义》人名一)”“踏雪寻梅(打《红楼梦》人名一)” ……
那朵绢花又挂在那里了。咦,我不是已猜过了……
一双黑亮的眼睛。是二妹。二妹取下那朵花走来了。她怎么喊起来了:“小宁!小宁!”啊,包师傅也在喊。他们在寻谁?寻我?我不就在他们面前吗?二妹!包师傅!他也喊起来,可喊不响,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一急,睁开了眼睛。眼前一片亮。啊!车灯,五十铃的大灯开着。他想起来了,记起来了,他陷在这里。他想站起来,却怎么也动不了,身子象铁铸的一样。
一降唧唧唧唧的声音。手腕上耀着一个莹莹的光斑。他的夜光表还在忠实地走着。表面泛着蓝光。长短秒三针已在正中合到了一起。
“十二点了……”
陡地,远处爆一声震耳的脆响:
“呯——叭!”
“呯——叭!呯——叭!”
远远近近,爆竹声响成了一片。这除旧迎新的声音震碎了雪原上广渺的寂静。
“呵,新年了,我又长了一岁了……”
齐小宁感到一阵高兴,一阵欣慰,一阵眩晕。他隐隐地听到,一阵隆隆的马达声正由远而近;恍惚中,有一片灿亮的光影逼退着如海的夜色,排山倒海般向这边压来。他不由自主地伸出了双手。眨眼间,他感到自己被一团融融的温暖包裹住,整个身子在那片灿烂的光影里向上飞升,飞升……
一九八三年十一月改于上海
作者简介:
恽建新,男,一九四五年生,汉族,江苏武进人。一九六七年毕业于江苏师范学院,任过中学教师和文化馆馆长等职。一九七八年开始从事文学创作,发表各类小说、散文、戏剧等六十余万字。一九八二年出版短篇小说集《麦青青》,其小说《瑞雪兆丰年》、《国药》获首届、二届金陵文学奖。一九八零年加入江苏省作家协会,一九八五年被选为南京市作家协会常务理事。爱好书法,笔名寒邨,书法作品多次入选全国各类书展,一九九四年加入中国书法家协会。一九九五年任溧水县文联主席。现退休在家,安享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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