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太湖》1985年9-10月号,P9-19)
这是一条新辟的东西向马路。马路北面有一溜排铁栅围起的小院。小院里砌着清一色的两层平顶小楼。小楼青瓦红墙,四角飞檐,既具古典建筑的古朴典雅,又有现代建筑的敞明爽快。隆冬季节,院子里花不展叶,树不成荫,透过栅栏看去,精致小巧的甬道花坛历历在目。
群众戏称这地方是县里的“钓鱼台”。
今天是除夕之夜,天幽幽地下着微雪。时近午夜,马路上最后一行脚迹也被落雪覆盖了,但马路东头的第一幢楼里,有四架窗户还晃晃地亮着灯光……
二楼甲窗:兼带着门,通阳台。窗子上挂着一幅猛虎图案窗帘。窗帘打着褶皱,虎形头尾伸展不开,看不出那种啸傲山林,八面威风的气概。
窗子里面是这座小楼中最大的一只房间,住着这座小楼的户主(这说法有点含混:小楼是分给男主人的,户口簿户主栏里却填着女主人的名字,姑且都称户主吧),凌云山和吴湘缘老夫妻俩。
凌云山坐在西墙的沙发里,垂头吸烟,一言不发。他看上去并不显老,虽然鬓发边已有缕缕银丝,但脸上皱纹很少,皮肉松紧合度,泛着一层棕黑色的油光。这是一种年轻时看老,年老时看少的脸。据县里一些人讲,初解放时他到这个县来就是这副样子,三十多年来样子几乎没变。他烟瘾很大,一支才了,手又伸向了烟盒。但这一次烟盒空了,他苦笑着摇头,探身打开沙发茶几下面的小橱,又挖出了一包“红牡丹”。
香烟再一次点起来了,他机械地猛吸一口,辛辣的烟雾立刻呛得他咳起嗽来,只觉得五脏六腑被一股大力推着,牵扯着往外涌。他克制着轻吸几口气,强使起伏的胸脯平稳下来。漫开的烟雾中,他偷眼望望坐在对面写字台旁的老伴,见她象老尼入定似的,眼皮都不抬一抬,肺壁一抽,差点又咳出声来。
凌云山和吴湘缘这样冰冷相对已有几个小时了。在经历了最初那场激烈的口角交锋以后,攻守双方便陷入了僵持状态。此刻,凌云山的舌尖、喉管已被香烟熏得发毛发木,头脑里混沌一片。在他的感觉里,那发生不久的一切好象已经十分遥远了……
下午,他在院子里清扫积雪,一个披着满身雪花的女人,站在院门口向他打听这一家住的是谁。开初他还以为是一个过路女人,但当他听出她讲的是一口纯正的老家土话,并依稀从来人脸上迭印出一个熟悉的面影时,他才意识到是谁来了。可大妹实在太老了。粗糙的脸皮,过多的皱纹,扎着头巾,一身臃肿、土俗的打扮,看上去比湘缘都老。他已几十年不回老家了,留在记忆中的女儿,是二十多年前寄来的一张照片上的形象。那时,大妹扎两条小辫,脸蛋浑圆,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想不到这些年过去,出现在眼前的大妹会这么苍老,完全不象是三十多岁的人。他感到吃惊,也有点尴尬,一时忘了招呼她进屋。令他奇怪的是,他当时没有喜悦,没有温情,涌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湘缘会不会欢迎这位不告而来的非亲生女儿?所幸的是,湘缘很快闻声出来了,接过了她的包,并挽住她的手走进了小楼。他心里一阵轻松,也一阵感动。是的,湘缘毕竟和自己生活几十年了,那一段往事,她早已默默地承认并忍受了。在这种时候,她还不至于糊涂到那种不近人情的地步。
大妹来得正是时候,赶上了凌云山家年年大年夜都要举行的团圆家宴。
家宴是在欢乐的气氛中开始的,因为女儿凌嫣的对象也来过年,湘缘早就细心地准备了。寒冬季节,她居然奇迹般搞来了黄瓜、西红柿。她发了海参、鱿鱼,透露给凌云山的菜谱上,还有几只她刚刚学会的颇具特别风味的菜肴。饭桌上,她忙碌着,招呼着,一面上菜,一面也抽空上来喝几杯。她笑着,笑容是客气的、宽容的,凌云山彻底地放心了。
大概幸福得过头了便会产生悲剧。就在大家互相祝酒,家宴的气氛达到高潮时,大妹举着酒杯站了起来。她面对全家,一脸庄重和虔诚:“爹、娘、弟妹,感谢你们接待我,招待我。俺这次从老家来,是还一桩心愿的。俺老家的娘三月前过世,感谢爹娘派小刚弟弟赶去送俺娘入土,还带去了五百元钱,俺娘苦了一生世,临走时到底风光了一场,体面了一场。四转三村的乡亲见了,都夸这里爹、娘的功德。俺娘过世后,大伯、三叔再三叮嘱俺,要来一次,来谢谢爹,谢谢这儿的娘和全家。俺现在代表老家,代表俺那入土的娘……”大妹说不下去了,强忍着溢出眼框的泪水,满满饮下了手中的酒……
大妹的这番举动来得突兀,饭桌上的时间立刻停滞了。不惟吴湘缘和凌嫣姐妹呆在那里,连凌云山也楞住了。只有小刚站了起来,满举一杯酒一口饮了。湘缘却一声不发进了厨房。
家宴的气氛急转直下,原先湘缘准备大显身手的那几只菜终究没见上桌。虽然凌云山竭力招呼和周旋,但那没话找话说的做法使桌上气氛更加尴尬和冷淡。待到凌嫣姐妹起身离席,家宴也草草结束了。凌云山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到房里,湘缘已和衣躺在床上,他试图去摸她的额头,问她哪里不舒服,却被粗暴地推开了,随即,责问也连珠炮一样向他发来。
“我问你,大妹是不是你叫来的?故意来捉弄我?”
“这……从何说起。她来,我也不知道啊……”
“不知道?那五百元钱是怎么回事?”
“……这,我怎么知道。”
“哼!我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你还藏着私房钱!”
“私房钱!我哪来的私房钱?”他嗫嚅着,不敢正面分辩。
“不行,你得说清楚,这几十年你给了她多少?”
“你怎么越说越离谱了,这事得问了小刚再说。”
“我不要问,我知道你直到现在还惦着那个死鬼……我受你骗……人心隔肚皮,一张床上睡几十年,都焐不热一颗心……”吴湘缘一边斥骂,一面抽泣起来。
“你小点声,大妹在家……”
“我管你什么大妹小妹,你们串通好了,来捉弄我,消遣我……”
湘缘头发散乱,两只眼睛瞪得老大,脸上没一丝血色。凌云山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副形象。他没想到,湘缘年纪这么大了还如此蛮横。以前,他们夫妻间也有过争吵,但从没有这次厉害,往往凌云山让一让就完了。可这一次湘缘丝毫没有停战熄火的样子。实在的,他自己也不明白那五百元是怎么回事。那一天,他接到老家发来的丧电,立刻告诉了湘缘。湘缘知道后却先问他:“你去不去奔丧呢?”这句话把他问住了。从内心讲,他是想去的,虽然和前妻分手几十年了,但毕竟结发一场,确实想送一送地,而且几十年不回老家,也真想回去看看。可湘缘这一句问得实在聪明。是的,他去奔丧,奔什么丧?用什么名分?虽然解放初期没那么些讲究,他和前妻没办过正式离婚手续,但事实是他和前妻离婚,和湘缘结婚了。最后还是湘缘自已说:“这样吧,既然那边来了电报,不去也不好,就叫小刚去跑一趟吧。”当时,凌云山十分感动,确实也只有这样做才比较合适。但临到小刚要走时,湘缘却只拿出了五十元钱。他诧异了,思想斗争了半天,当天晚上还是找了小刚。他拿出了八十元。那三十元正巧是机关发奖金,他自作主张卡下的,这是他几十年来第一次留私房钱。但是,小刚清点过后却问他:
“这么点钱,你就叫我去了?”
“这……实在没办法。”
“你们是不是诚心让我去?”
“……好歹人到了,尽到心……”
“哼!这点钱,你们拿得出,我还拿不出手!”
小刚一把将钱又推回给他。
凌云山记得小刚推钱那一瞥。那一瞥中包含着什么?愤怒?怜悯?鄙视?好象都有。他当时感觉着,儿了那两道冷冷的目光,剑似地刺进了他的心里。
小刚终于去了。今天从大妹口中得知,他在那里竟拿出了五百元,而且回来吭都没吭一声。凌云山知道小刚是有钱的。按照目前社会上流行的做法,现在的年轻人都是在父母身边吃用,自己的工资另存起来,以备结婚之用。可想不到他这次去,会从结婚存款中拿出这么多,以至凌云山当时一听便愣在桌子上。现在,湘缘张冠李戴,把这笔钱安到他头上了。面对她的责问,他还能回答什么呢?
他没法回答。
其实,这事情并不难弄清,只要找小刚一问就清楚了。但今天,湘缘好象蛮横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难道她还对那个死去的人耿耿于怀?有一点,也许真被她说对了,他确实还在惦着那个死鬼,而且,这种感情最近越来越强烈了。他弄不懂,早些时候,他从不想到前妻,连梦中都没有看见过她。可随着年岁的增大,往事却一件件逼近前来;前妻,也面貌越来越清晰、次数越来越多地在脑海里出现了。那次接到死讯,他是偷偷掉了眼泪的。她是他的第一个妻子,那是他的第一次爱情。他毕竟是人,是有血有肉的人,难道在湘缘面前,他连保留这点点感情的权利也要被剥夺吗?
女人的心理真难捉摸。湘缘说人心隔肚皮,一张床上睡几十年,都没焐热一颗心。这一点也被她说对了。他和湘缘生活了几十年,不是没有摸清她的心吗?她刚才居然说他骗了她。他感到伤心,也有点愤然。骗,是她受骗?还是他受骗?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他和湘缘之间的事,大部分都已模糊,云雾一片;唯一清晰地印在脑海里,是那个冬天的晚上。在湘缘家那个正接受公私合营的小业主家庭的木阁楼上,一盆熊熊的炭火,湘缘的脸鲜艳得象盆里的红炭。他已是晕呼呼的。屋外是风雪呼啸、滴水成冰的世界,屋内是温暖如春、含情脉脉的人间天地。终于,他被炭火的热量熔化了……就这,他差一点被说成是受了资产阶级的腐蚀。为这,他付出的代价还小吗?这“骗”怎么能挂得上号?况且那时候,刚来到南方,这边秀水明山,丽景丽人,正耀人眼目。不是有句口谣叫“北方找大姐,南方找小妹”吗?他和湘缘的相遇,是一种形势,一种过程,谁能说得清楚?
这三十年来,她湘缘,靠着凌云山,得到的还少吗?得到了庇护,得到了优裕的生活,得到了周围人仰视的目光。她得了一般普通女人梦想得到的一切。可她,今天居然会对他这种样子,他始终弄不明白,这个女人,从敬畏他,到平起平坐,一直到今天晚上那俨然审判官的态度,这个过程是怎么衍变的?是在哪几个环节上发生了质的变化?女人真是个怪物。以前单纯工资时不说,现在发那么多杂七杂八的钱,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湘缘她却能算得分毫不差。那一次他卡下三十元,要不是在机关里打了招呼,恐怕早已戳穿了。自然,湘缘也没有亏待他,每天的酒菜、每月的香烟、一年四季的衣服,给他安排得好好的;甚至饮牛奶的时间、洗澡水的温度都给她计算到了科学的程度。但是,他感到生活得并不轻松,细想起来,还时时觉着一种沉重、一种压抑。他产生过一种奇怪的想法:他的生活真有点象糖精,才咂很甜,长了,却觉出苦味来了。
不是吗?前不久的那一次,湘缘的一位远房表弟来,说他单位要买钢材,希望他能帮帮忙。他感到有问题,而且钢材在县里正是紧缺物资,但还是违心地托了人。结果她表弟拿钢材去倒卖了,连他也差点牵连进去。要不是纪检会几位老同志帮忙,那后果,真不堪设想。
今天,他看得更清楚了。以他这样的身份,竟然在家里护不了一个大妹;竟不能理直气壮地为自己分辩;前妻死了,竟不能有一点点感情上的表示。这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忽然感到一阵灵魂的窒息。
凌云山想着,内心的委屈、沮丧渐渐变成了恼怒和愤慨,一股久久压抑着的冲动从荒芜之处涌聚起来。他狠狠吸完手里的半截烟卷,在烟缸里捺灭,站起来说:
“你还不睡觉?”
“怎么,你倒想睡觉啦?”
湘缘没有觉察到凌云山的情绪变化,口气依旧冷冰冰的。
“那你今天究竟要怎么样?”
“你会懂得怎么处理。”
“那些事总会弄得清楚。”凌云山声音渐渐高起来,“我提醒你,在这家里,你得给我点起码的权利!”
“权利?家里是少你吃?少你喝?几十年来,我老妈子一样服侍你,供待你,为你生孩子,带孩子,撑出了这个家。你横草不拿,竖草不拈,油瓶倒在你面前都不扶一扶,今天倒要权利了。好,从今天起,这个家交给你!你要这个权,我还不稀罕呢!”
凌云山没想到湘缘会讲出这一番话来,一下子噎住了,半天才说:
“想不到你……你竟是这样的人?”
“我是什么样的人?”湘缘毫不示弱。
凌云山感到那股气突突地往上冒,终于,他按捺不住了,脱口而出:
“你太自私!太绝情!”
“我自私,我绝情,我没让你去续旧情。但是,现在已经迟了……”
“咣——”
一声巨响打断了湘缘的话。凌云山手边的烟缸狠狠地砸在楼板上,烟灰、烟蒂、破碎的瓷片溅了一地。
吴湘缘被震得跳了起来,僵在那里。几十年来,她第一次看到凌云山发这么大的脾气。她没想到这个一向驯顺、服贴的男人发起怒来竟是这么威风凛凛,气势骇人。她终于真正认识自己的男人了。
凌云山也呆了,他没想到自己会做出这个举动。
一时间,两人四目相对,没有了言语。房间里出现了短暂的静寂。
渐渐地,湘缘的目光由惊惧变成委屈,最后蒙上痛苦、迷惘的色泽,两道泪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无声地挂了下来。
凌云山的那股气早已回缩、消弭、烟消云散了。他手足无措地喊了一声湘缘。谁知这一声却引出了她的哭声。她号啕起来:
“我错,一切是我错!当初我父亲硬要我嫁给你,我不肯……我拗不过他……报应!报应啊……”
哭声强烈地震撼着凌云山的心,他深深懊悔了。
是的,这一切能简单地归咎于湘缘吗?她是自己合法的妻子,是自己三个孩子的母亲,这一段人生旅途,是他和她共同跋涉过来的。几十年来,他已在自己身后留下了一条鲜明的人生轨迹,这轨迹上清晰地记录着他的光荣、他的耻辱、他的成绩和过失。这一切已经没法改变,成了历史。今天,几十年后的今天,历史在他的小楼里撞出了沉重的回音。大妹的到来,也许是一种启示……
他感到浑身乏力,颓然跌坐在沙发里。
就在这时,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二楼乙窗:一方窗帘遮得严丝合缝。荧光灯明亮的光泻在上面,使得红蓝相间的粗条花饰更加斑烂夺目,雪夜中远远望去,仿佛是一幅悬吊着的浓重色彩涂抹的画。
里面是凌云山女儿凌嫣、凌丽的卧室。
她们没有睡,刚才隔壁那一声巨响,使她们冲过去敲门,但房间里已没有了声息,安静得象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她们只好又跑回自己的房间。
凌丽卸下身上披着的滑雪衫,远远地往床上一掷,说:
“嘿嘿,真有意思,这两个老头老太,深更半夜的,动起真刀真枪来了。看样子,他们要以振奋的精神、战斗的姿态跨入新年啦!”
她穿着一件鹅黄底色拉毛高领衫,浑身上下显现着清晰好看的线条。她似乎对隔壁发生的一切很不以为然,一面说,一面格格笑着,觉得很是有趣而滑稽。
凌嫣却很严肃,神秘地对隔壁努着嘴说:
“我看哪,今晚妈不把那五百元的底追出来,不得放老头子过门。”
“五百元,五百元,你真相信老头子有钱!”
“老头子工作了几十年,我不相信他没一点儿积蓄。”
凌丽又笑了起来,对姐姐的颟顸和愚钝表示着轻蔑。
“我敢保证,老头子除了妈每月给的五元零花钱,不会多余一个子儿。”
“那这钱是小刚出的了?”
“这还不明摆着。”
“这家伙也太傻了,一出手就这么多。”
“我倒佩服小刚,他有点男子汉的味道,换了我,也会这么做的。”
“那怎么没听小刚回来讲?”
“讲,为什么要讲?要是真讲了,就没意思了。”
“难怪,今天饭桌上,那个大妹一讲,老头子和妈就愣了。”凌嫣恍然大悟,“也怪那傻大姐,愣头愣脑的,不看看形势,就一股脑儿往外端,害得大家一顿年夜饭都没吃好。妈还有好几只菜没烧呢,真倒霉!”
“你是不是心痛你那一位吃少了。我看他吃得够饱了,一盆烩蹄筋,他一个人报销了一大半。”
凌丽说完,捂住嘴吃吃地笑了。那话中分明含看对那位未来姐夫的嘲讽。
凌嫣听了,立刻羞红了脸。
这姐妹俩,凌嫣排行老大;凌丽比小刚小,是老三。姐妹俩年龄整整相差了十岁。因为凌丽是老巴子,她在家里的地位就与凌嫣大不相同。在父母心目中,她是开心宝,是润滑剂,说得更明确些,她是凌云山老夫妻面前一件永不会玩厌的精巧小玩具。当他们在外面遇到些不痛快,或夫妻间发生些小龃龉,往往只要凌丽几个眼风、几句娇嗔,就云散雨霁、阳光灿烂了。老年人的心境,感情上的需要,使得凌云山夫妻俩迁就她、放纵她,于是她便成了家里骄傲的小公主。凌嫣却没有这样的恩宠,她仅是一个女儿,而且应当是社会习俗规范着的女儿。因为这个差异,养成了姐妹截然不同的性格:姐姐软弱、拘谨、老成持重;妹妹泼辣、尖刻,说话做事不肯让人。
姐妹俩不仅性格相殊,外貌长相也天差地别。姐姐名字取嫣,却名实不符。她有个不算毛病的毛病,脸上喜长青春痘;那痘偏又大而多,往往这边才隐,那边又起;留下的瘢痕不得消褪,便使她的脸变得粗糙不平,苍黑无光。这一点,她倒有点象她的父亲。但这种脸于男人还无伤大雅,说不定还能增加几分粗犷的男子气,可安在一个姑娘身上,却无论如何不能不叫人丧气败兴了。
就因为这,使得她的婚姻成了一个大难题。她在一个工厂上班,有着一份颇令人羡慕的工作。初开始,她的周围并不乏追求者;追求者中也不乏英俊漂亮的青年。但这些追求者大多是一些普通工人或普通家庭出身的人。自然,他们对自己和女方是作过充分的估价和掂量的,这一点上,凌嫣的家庭社会地位补偿了她容貌的不足。可那时凌嫣自视颇高,而那些追求者的勇敢举动又更增强了她的优越感,加上凌云山夫妻选择女婿的条件又极为苛刻,这帮不自量力的家伙便被拒之门外了。但湘缘和凌云山夫妻俩看中的那部分人恰恰在外貌上很讲究,他们门第甚高,或较有身份,周围不乏候选的丽质隹人,见她这副尊容避之唯恐不及。于是,在凌嫣的婚姻上便形成了奇特的“一头热”:她看上的,人家看不上;人家看上了,她又看不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的婚事就拖了下来。及至她对自己有了现实的估价,她已过了一个姑娘的最佳年龄,而那些曾经追求过她的勇士们却早已找到了停泊爱情之舟的港湾。她看着他们抱着漂亮的孩子,双出双进,小夫妻们在这个世界上一样生活得有滋有味,便不只是懊悔,且带上深深的羡慕和妒意了。
但是,月老终究是眷顾了她。两个月前,赤绳将一个毕业不久的大学生裹着送来了。这大学生出身农村却偏不喜欢农村,既不愿在乡镇医院行医,又不愿找农村姑娘成家。但县城仅只一座医院,粥少僧多,调动既需理由,又要背景。于是当有人给他和凌嫣提亲时他见过一面就同意了。因为凌嫣除外貌不如人意,其它条件均是上上之选。而凌嫣早有了前车之鉴,现在一个比她小五岁的大学生从天上掉下来一般出现在面前,她早已幸福得不能自持了。婚事自然一拍即合。这正如凌丽事后说的:“口渴的碰上卖大碗茶的。”虽然刻薄,却一语中的,道出了事情的本质。
老姑娘的感情既深沉,又热烈。正因为失去的太多,才倍感得到的珍贵。今天,凌嫣那位骑士第一次来赴团圆家宴,却不能尽兴,她的心情便可想而知了。
凌丽却与凌嫣不同,她的确名实相符,天生丽质。从她身上,你会感叹造物主对她们姐妹俩何以会如此不公平。她的皮肤光洁鲜亮,细腻如玉,那张粉晕红嫩的脸蛋,衬着披肩长发的浓黑背景,恰如一朵娇艳的春花。她又很会打扮,知道让该露的露,该显的显,于是她不仅美,且美得过分,近于妖冶了。据了解的人讲,她极象她年轻时候的母亲。从她的身上,可以想见吴湘缘姑娘时候的风韵。
漂亮,是一个女人极为宝贵的本钱。在婚姻上,凌丽不会陷入她姐姐那样的窘境了。她周围充满着孜孜不倦的追求者,不唯一个个风度翩翩,而且个个条件优越。譬如,凌丽就不那么看重大学生,她曾说过,写过信给她的大学生,可以编出一个排来。这说法不免带着夸张的成分,但一度时期,凌云山夫妻为此十分烦恼,竟不知将这个宝贝女儿给了谁好,却是事实。
因此,凌丽完全有着骄矜于姐姐的优势,自然也更看不起那个见到她父母亲便诚惶诚恐,几乎没了脊梁骨的未来姐夫。即如刚才,凌嫣对那五百元钱耿耿于怀,她就十分反感和厌恶。她知道姐姐筹备结婚正需要用钱,但在妈妈面前决讨不了好去,假如老头子有钱,事情便会好办得多。而凌丽自己,金钱从未对她形成过压力,何况她又正处在“玉在匮中求善价”的时候,她当然不会介意那区区五百元钱了。
殊不知妹妹看不起姐姐,姐姐也在看不起妹妹呢。在她看来,妹妹太轻佻,在婚姻这种人生大事上太出格、太随便,谈朋友象猴子掰正米一样,谈一个,丢一个。
“哼!睡都被人睡过了,还兴呢?”
这是凌丽刚才嘲讽她那位大学生时她心里的话。在她眼里,这是一个姑娘家最羞耻、最吃亏、也最不能原谅的行为,确实,凌嫣曾在自己的房间里撞见过他们。凌丽那副头发散乱,脸上红云乱飞的样子说明着什么,当然再清楚不过的了。
但那句话她没说出口,即使换种温和的说法,她也不会说。对这个利嘴快舌的妹妹,她不仅自卑,还有些怕她。而且她最近准备结婚确实需要用钱,她那位大学生工作不久,积蓄不多;她自己虽然有一笔不小数目的钱,但要在她这个圈子里,把婚事办得比较象样,还存在着较大的缺额。这缺额当然只有父母亲来补,这就不得不借助妹妹凌丽的力量。在这种时候,贸然挑起战火,毁坏统一战线,那就太傻了。
今天,由于大妹的到来,打破了小楼里的宁静,也打乱了凌嫣姐妹俩的生活节奏。因为第一次窥见到父母亲感情上的隐私,她们既兴奋,又好奇。而且事态还在发展,刚才那一声巨响,说明隔壁的形势又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但她们听得见,看不到,于是在兴奋、好奇之外又产生了隐隐的期待和担忧。
凌丽已钻进被窝中了,凌嫣却不想睡下去,刚才她受了妹妹的嘲讽,心中还有气,便翻出一件毛衣来打。但她老打错,终于耐不住,蹬蹬脚头的妹妹说:
“喂,你说,今天这大妹来是什么目的?我看八成是向爸敲竹杠,要钱来了。”
“钱!钱!你管它呢?要钱也不要你给!”
受了凌丽的抢白,凌嫣掩住了口。半晌,她叹口气说:
“只是一个好好的年给冲掉了。以前只听说爸爸老家还有个妻子,想不到他的女儿都这么老了。真看不出,爸也会干出这种事来。”
“这有什么的?”凌丽从被窝中探出了好看的身子,“我倒佩服爸,要不,守着一个农村土老太婆有什么意思?”
“哼!这倒合你的脾胃。”凌嫣在肚子里骂了一句。停停,换种语气说,“我看爸对那个死老太婆还很有感情,你说,妈恨不恨爸?”
“这还能不恨?爱情是排他性的,一个女人,决不肯让另一个女人去占有她的位置。你看不出来,妈今天是吃醋。她明知道那笔钱不是爸的,她是借故收拾老头子呢。”
“真的?那妈也太狠了。”
“不,我倒是看爸太可怜了。”
“你看不起爸?”
“连一个女人都征服不了的男人,是没出息。”凌丽高谈阔论着,“我以后要找就找一个真正的男人,哪怕是对我使拳头的。我最恨的就是那种见到女人就低三下四,连气也不敢喘的窝囊废!”
凌丽始终不放弃攻击那个“姐夫”的机会。这话又一次戳到了凌嫣的痛处。她不敢反诘,着恼地说:
“哼!我就盼你以后找一个征服你的男人,一个凶神恶煞样的男人,让他一天揍你三顿……”
凌丽却不睬她,躺下去,在被窝里“咯咯”地笑起来。
……
一楼丙窗:没挂窗帘,透过窗子,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的一切。
窗下横着一张狭狭的折叠钢丝床,上面睡着小楼里今天来的不速之客:凌大妹。
这是一个临时收拾出来的平时不睡人的杂物间。里面堆放着烧煤气以后废置不用的煤炉、更新换代又舍不得丢掉的老式家具,以及冬天不用的凉席、盆桶之类的杂物。置身在这里,可以嗅到那种久不住人而郁结着的阴沉气息。
房间顶上挂着一盏小功率的灯泡,大妹在房间里面找不到开关,只能让它独个儿默默地亮着。
此刻,大妹也没有睡着。刚才楼上那一声巨响她也听到了。她隐隐地感到,她的到来,已在这个家庭里搅起了一场风波,给他们带来了难堪。原先,来时的期待、希望以及急切和爹会面的情感全破灭了,代之以咬啮心尖的不安、痛苦、歉疚和懊悔。
在家时,大伯、三叔和乡邻亲友都劝她来一次。大伯说;“以前的事都过去了,现在,你的爹和那边的妈有这份心挂着你娘儿俩,你应该去谢谢他们。人敬咱一尺,咱敬人一丈,咱们不能拂了他们的情。再说,几十年了,你也得去让你爹看看,终究是自己的亲骨肉……”于是,她来了,按那边的风俗,来和爹过一个团圆年。
她是在三天前出的门。先乘汽车到县城,再乘汽车到省城,而后再上火车,又乘汽车,才到达这里。她没有来过南方。出门的时候,她家乡正一片冰天雪地。她原以为,南方一定是天晴日暖,山清水秀,谁知到这里一看,却一样是风雪满天,冰冷冰冷。
这里的县城很大,她问了几次人,才找到这幢小楼。当她想再一次证实地址时,没料到面前站着的扫雪人竟就是她几十年没见过的爹。当时两个人都呆了。在那骤然相遇的惊愕中,她竟然忘了喊一声“爹”。直到这边的妈听到动静迎出院子,她才灵动起来。她很惊讶,没想到这边的妈会这么年轻,这么漂亮。
她终于看到爹在这边的家了。确实如曾经来过一次的大伯所讲的那样,爹在这边过得很好。这小楼盖得是这么精巧,她以前只在电影里看见过。她这才知道,天底下还真有人住着这么好的房子,而且这里面就有她的爹。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感到新鲜,譬如,这房子上上下下竟然有那么多的门。大部分的门都关着,这益发增加了她的好奇。在她想来,每一个门里一定关着一个神秘的世界,因为她曾在小刚的指点下去了一个不得不去的房间,那里面,冰凉的瓷质抽水马桶,着实使她别扭了好半天。
年夜饭是丰盛的,那满桌子的菜大都是她没有见过、吃过的。有些菜,颜色搭配得很好看,简直使她不敢去伸筷子。她不明白,为什么切碎的黄瓜要盘成宝塔尖,萝卜片(她吃过后方知是萝卜片)何以又要剪成花儿。而且那些菜大都带着浓浓的甜味,吃着叫人发腻、发软。但爹和这边的弟妹们吃得很多、很高兴,显得他们很喜欢吃这样的菜。后来,这边的妈端出了一碟蒜瓣和一盆生切萝卜,她终于在这桌上嗅见了一点家乡的气息。那是为爹准备的,看来爹还顽固地保留着老家的习惯。爹确实是自己的爹。
饭桌上,大家都对她很客气,爹和小刚不停地给她挟菜,把她的碗叠得高高的。但她总感到侷促不安,很生分。尤其是这儿的两个妹妹和那个看出来是凌嫣的对象,他们高谈阔论,纵论时势,谈到农村时,还偏要拉她出来作证。他们说,现在农村富了,农民比城里人有钱,有许多万元户。他们问她,农民有那么多钱,怎么用?问农民为什么脑筋那么死,有了钱偏要盖房子?她听了很窘,也不好回答。在她村上,千真万确是一个万元户也没有,旁边庄上有几个跑运输、贩东西的是发了财,但有没有赚到一万元她不清楚。她实实在在看到的是,庄户人现在饭都吃得饱了,细米白面已不是什么稀罕物,但大多没有多少钱用。即使有了钱也确实要留着盖房子,他们没有这样现成的漂亮小楼住;而现在没有房子,小伙子是讨不到媳妇的。当时她还有一段憋屈在心里的话,这一次她那苦了一生世的娘过世,要不是小刚弟送了钱去,就只好委委屈屈地下葬了。但她怕扫了他们的兴,只好不住地违心点头。
后来,爹终于提到她那过世的娘了,她猛然记起了这次来的使命,于是她端起酒杯站起来了。她讲了那段在汽车、火车上不知想了多少遍的话。这段话是大伯再三叮咛她要讲的。她想娘在九泉之下也一定会要她这样讲。但想不到,就这么一段话,竟使得爹愣在那儿,这边的妈也不高兴了,随后,酒宴也散了,而她看得出来,那顿饭还远远没到散的时候。当时她懊恼得直想哭。她想不起她究竟错在那里。难道受了恩惠连感激也不允许吗?当她被安置进这个房间,周围再没别人的时候,她哭了,痛心痛肺地哭了。
她哭她那死去的苦命的娘……
大妹在这以前,从没见过爹,当年爹南下时,她还抱在手里。从她记事起,她的心目中就只有娘,她有时奇怪别的孩子为什么有爹,回去问娘,娘都说爹出门去了,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于是,大妹就常常一个人到村口去,呆呆地坐在一块石头上往远处望,盼望着她的爹有一天会突然走回村里来,可她总是盼不到。有一次,她固执地要问个清楚,甚至提出要去找她的爹,娘火了,兜头给了她一巴掌,随即,娘搂住她哭了。从此,娘有点不放心她了,出门、下地都把她带着。有一天傍晚,娘和她一起到山上去橹柴禾,回来时在一个小山丘下碰见一头狼。当时,大妹吓坏了,紧紧拉着娘的衣角,眼睛不敢往前看。娘握着锋利的镰刀,搂着她慢慢地往后退,那狼便一步步往前逼。娘退到一块大石前面停住了,狼却也不走,在离她们两丈远的地方蹲下来,两只绿幽幽的眼睛贪婪地盯着她们。就这样,人和狼默默地相持着,谁也不敢动。直到大伯、三叔他们打着手电、火把找到她们,已经半夜。狼跑了,娘却还捏紧镰刀直瞪瞪地望着前面。大伯、三叔呼唤她多少次,她才认出大伯他们,撒下镰刀昏了过去,而大妹,却依在娘身上睡着了。
大妹渐渐长大,懂得人事,终于从周围亲友乡邻的口中弄清楚了父母亲之间的这段婚姻曲折。从此,大妹断了想爹的念头。但她知道,爹和娘从没断过夫妻名分,而娘也始终没忘了自己是爹的妻子。她记得,家里那只老式箱子里有几件粗布做的汗褂,还是爹南下前在家穿的。年年夏天翻晒箱子,娘总要把它们拿出来晒一晒,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收好。有一次,她看到娘把脸埋在那两件汗褂中,使劲嗅着,等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娘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那一年,大妹她小学毕业第一次照相,娘嘱咐着多印了两张,说:“快写封信给你爹寄去,让他高兴高兴,他的女儿都小学毕业了。”那是大妹寄给父亲的唯一的一张照片。
也曾有人劝过娘改嫁,但娘始终没有同意。大妹心里明白,娘一直深深地恋着爹。有几次,娘曾经攒了钱,想来看爹,但她包裹打好又解开,解开又打好。她的手颤抖着,仿佛那是一个永远解不开又打不好的结。
大妹忘不了娘临死时的情景。娘得的是胃癌,有半个多月,吃什么吐什么。幸好大妹为了照顾娘,嫁在本村,可以日夜照顾她。娘最后瘦得没了人形,但头脑始终很清楚。弥留之际,她要大妹开了箱子,拿出那两件早已发黄的汗褂,紧紧搂在胸前。大伯问她,要不要叫大妹爹回来看看,娘流着泪,一直摇头。后来,娘不行了,大妹看到她的嘴唇翕动,象在说着什么,大妹俯身去听,听到的是“大山!大山!”那是爹在家时的小名。
娘死以后,为要不要向这边报丧,亲友们争了好半天。最后是大伯一锤子定的音:“发!不管大山回不回来,也要发!”电报终于发出去了。总算好,这边派去了小刚弟弟,还带去了五百元钱。大伯用这笔请了乐工、土工,风风光光为娘办了一场。家乡的人很重情,看到这个情景,连骂过爹的一些人也感动了,说爹有良心,大妹娘到底没有白守一场。
但是,今天发生的事却把大妹弄糊涂了。看来,事情远远不象她和大伯在家时想的那么简单。她看得出,爹在这里生活得并不轻松。晚饭前,爹曾单独把她叫过去,问她娘的一些情况。当她讲到娘临死时的情形,她看到爹的眼睛里浸出了泪水。但是,这边的娘很快就在外面喊了……
她忽然明白娘生前那个解不开又打不好的结了。娘几十年没有来,娘是有眼睛的。啊,苦命的娘!聪明而又糊涂的娘!
她不该来的。虽然小刚弟弟对她是那么好,刚才还专门送了被子来。
大妹在钢丝床上,眼睛定定地望着天花板上那盏不会说话的灯。窗外,寒风裹着雪粒摇撼着窗棂,打得窗玻璃啪啪直响。
都说南方不冷,谁知这里竟也会有冷风凛凛,侵人肌肤……
她想起家中那盘宽大而暖和的炕来了……
一楼丁窗:备有窗帘,却未拉上。窗子下部映着一条亮亮的光带,往上却梯次变淡,渐渐投进暗影。显见得光线已被强制着聚集起来,射向了一个方向。
凌刚坐在窗下,一束暖色的台灯光投在面前的办公桌上。他正在看书。
夜风挟着寒意从窗子缝隙中丝丝缕缕地游进来,他下意识地耸耸肩膀,将披着的军大衣往上提了提。眼前,那书上一排排铅字凌乱地跳跃着,怎么也贯不成气。他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长长叹了口气,合上那本《中国古代文学史讲稿》。
今天是注定不能睡觉了,晚饭后他看了母亲为大妹准备的房间,见钢丝床上只有一铺一盖两条薄被,随即跑回自己的房间,将自己床上的被子、毛毯整个儿卷着送了过去。
当时大妹还没有睡觉,一个人站在窗前,正默默地往外面望。这个千里赶来报恩的大妹,身上流着和自己同一个父亲血的大妹,在看什么,想什么呢?是不是还在想那晚饭桌上突然冰结起来的气氛?抑或是想透过重重夜色,看望自己的家?这个异母姐姐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千里之外有着一个属于她的温暖的世界。在异乡客地是特别想家的,尤其又在这种情况、这种心境下。凌刚不由感到一阵深深的歉疚和抱愧。
他想不惊动她,把被子放箱子上就退回去,但大妹已发现他了,对他说:
“呀!这么晚,你还送被子来。俺这已经够了,不冷。”
“不,不,这被子是爸、妈叫我送来的。”慌乱中,他竟撒了个谎。
“啊,谢谢他们,谢谢!”
大妹的声音有点异样。小刚发现她的眼睛肿着,眸子里还有一层晶亮的东西在闪动。她哭过了。
小刚不敢接触大妹的目光,逃似地退了出来。一出门就骂开了自己:混蛋,今天也居然学会骗人了,而且还没有忘掉“为尊者讳”的古训,帮父母脸上贴金。确实,他自己也感到奇怪,当时那谎言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也许,在他的潜意识里,他不愿再让这位大妹失望伤心,但这杯水车薪的笨拙做法,还能给这个家庭戴上温情脉脉的面纱吗?可是,他当时除了这样做,还能有其它做法?把真相告诉她,岂不要在大妹的心里雪上加霜,把事情弄得更糟?难道这世界上还真需要欺骗?
他又一次感到生活的复杂和沉重。
刚才,楼上那一声夹杂着碎裂声的巨响他也听到了,无疑,楼上正在发生战争。
他感到悲哀,为母亲,也为父亲。
也许,追究起来,今天这一场纠纷的罪魁祸首应该是他。他不该从老家回来不讲明自己的行动真相。但当时,他感到没有必要和他们讲,或者说是不屑于讲。
那一次,父亲来找他,请他去老家奔丧。他一副哀戚、求助的神色,在小刚面前,几乎已失去了做父亲的尊严。
小刚看着他发胖、行动迟缓的身体,心里想:母亲在这个家庭里一点点蚕食掉父亲独立生活的能力,也一点点剥夺了他独立的人格。她按照她的模式塑造了他,而这个过程又是在父亲自愿自觉、舒舒服服的情况下由母亲无意中完成的,这真是人生可怕的现象。自然,小刚无权也无意去过问父母辈历史上的是非和感情上的恩恩怨怨。他毕竟是父亲的儿子,于是,他答应了。
可是,当父亲掏出母亲给的五十元,并抖抖索索加上自己的三十元时,他冷笑了,母亲的意图已很明确:你小刚也别去!他忽然涌出一股愤怒,甚至萌发了一种恶作剧的念头。他推开父亲那已捏出了水的八十元钱。第二天,他从自己的存折上取了钱,登上了北去的火车。
他终于踏上那片广阔的土地了。深秋季节,农村处处都在收获。沿途村庄的谷场上,金黄的玉米棒子堆积如山,三株四株掠过的枣树,枝叶间成熟的枣子如一簇簇猩红的血点。田野里,一片片挺立着玉米行将枯萎的躯杆。又一轮庄严的自然使命结束了,它们奉献出了生命结成的果实。他看着那一望无际成熟的颜色,心想,在它们生命旺盛的时刻,这里一定是一片茫茫的绿色。“青纱帐”不知是谁创造出来的绝妙名字?人隐在里面,看不见,摸不着,恰如隐入了浩瀚的大海。在这块土地上,在这种青纱帐里,他的父亲和同辈曾演出过中国近代革命史上极为壮烈而光辉的一幕。
他忽然感到,自己与这片土地联系起来了。父亲曾说过,当年他为送一封信,曾一夜奔走了一百五十里,跑得心脏在胸膛里直撞,浑身的脉管都在“蹦蹦”地跳。他觉得,那股血液如今也在自己的血管里奔突,身子也热呼呼地膨胀起来。
老家正在等他,不,在等他的父亲凌云山。但儿子来了,乡邻亲友仍然发出了欣慰的唏虚和赞叹。因为要等,大妹娘还没发丧。在那间简陋布置起来的灵堂里,小刚的大娘揭开了死者脸上的白布,哽咽着说:“阿菊,大山叫儿子看你来了……”小刚这才看到了父亲的结发妻子,这才知道她叫阿菊。阿菊平躺着,身子干枯得只有小小的一束。她的脸容很干净,眉毛清秀而整齐。遥想她小时候一定是个活泼而可爱的小姑娘。如今,她在那个无形的早已不存在的规约下走完了自己的一生。这又是一个中国女人走过的奇特道路。以前,小刚在家里曾暗暗嘲笑、可怜过这个女人,但在大妹和乡亲们痛切的泣诉前,他开始嘲笑、可怜自己的浅薄了。她的一生,岂是封建残余牺牲品这一随便轻率的结论能概括得了?小刚对她,对她们了解得太少,也太浅了。
当天晚上,在爷儿们谈事的桌子上,小刚当着众人的面倾囊而出了。五百元,在当地看来,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大爷叔伯们毫不虚饰地感谢他,反复地简单直露地说着感激他爹和这边全家的话。当那一双双盈满泪水的眼光投向他的时候,小刚却羞愧地垂下了头。他原是带着一种恶作剧心理登上火车的,“父债子还”的说法,甚至使他染上了一股施舍式的英雄气。如今,在这人生特有的仪式上,在那一双双真挚清澄的目光前,他的心灵受到震动,受到审判了。债?什么债?这难道可以用数字、金钱计算?即使是债,又是区区五百元能偿还的吗?第二天,当阿菊在乡亲们震天撼地的哭声中,在吹手们吹出的悲凉的唢呐声里,由八个剽悍的壮汉维系着缓缓落葬、埋入泥土时,小刚分明觉得,有一份珍贵无价的东西——人们常常在欲念驱动下容易遗忘的东西,随着阿菊那小小的身躯带走了。
在老家的日子里,小刚常常一个人在家前屋后、场院田野里转游。他看到了父亲曾多次提起的,青年时候能双手平端到胸前的碌碡。那只石棱已严重磨损的石制工具依然在土地上辛勤地滚动着,仿佛那古老的驱体内蕴藏着一个不死的生命。在老屋前,他看到了父亲朝思暮想的那株老枣树。那枣树枝干粗大,树杆中部皮斑纠结,疙瘩一圈圈暴突着,形成一个庞大的纺锤。大妹说,那是年长月久刀砍斧斫出来的,里面还有父亲童年、青年时留下的刀痕;只有这样,树才会不断地结枣,而且结得又多又大。这是他又一次看到的自然界的奇特景观。也许,这样的折磨和苦难,催发和强化了它的生命力,终于使它的生命发出了灿烂的光彩。他在那树龄超过他年龄数倍的枣树前,抚摩着因为不断吐哺生命汁液而形成的树疮,陷入了良久的沉思。在那一瞬间,他好象获得了某种解悟和启发,并为自己平时那种睥睨一切的太良好的自我感觉惭愧了。
夜很静,窗外是一派无涯的暗色。小刚在房间里踱着,忽然感到一种沉重的困惑和闷窒。平常,他也时时产生这种感觉,今天大妹的到来,使这种感觉骤然明显和加强了。二十多年来,这个家庭哺育了他,培养了他,还使他在社会上获得了一份较理想的工作。他在这里,什么也不会缺,以后也不会缺。而且,在时尚的潮流中,他还考上了电大中文班。现在,他正在为毕业做准备。可是今天,他突然厌恶起桌上那大叠大叠的故纸堆了。
这次毕业论文他选的古典文学评论。对李商隐那些晦涩朦胧的《无题》诗,已有众多观点鲜明的评论,要达到“观点正确、结构完整、文通句顺”这个获得正常学分的起码要求是不难的,只需任选一家,抄抄摘摘,或者来个折衷、各打五十大板(也可算个新发现)就尽够应付的了。这是一条机巧而保险的路,但也是一条懦夫选择的路。
他忽然对班上的一些同学产生了敬佩。他们选择了“调查报告”,选择了“报告文学”,勇敢地冲向了现实,冲向了时代,冲向了生活和人生。
他猛地推开了面前的窗户,一股冷峻而清新的空气潮水般流了进来。夜空里,他隐隐听到了远方土地上传来的呼唤,顿时,浑身的血液又在脉管里热呼呼地汹涌、奔突起来。
……
雪,不知什么时候已停了。天幕上黑苍苍的,但天空东方的下缘出现了一条明亮的光带。那光带正延伸着、扩展着,仿佛要挣脱沉重的地面。远远近近,已传来一声、两声、三声、四声爆竹的脆响。
明天——新年的第一天已悄悄地来临了。
小楼里,四架窗户还亮着,远远望去,象四只睁大着的眼睛,但已越来越淡,快融入那越来越亮的天光了……
作者简介:
恽建新,男,一九四五年生,汉族,江苏武进人。一九六七年毕业于江苏师范学院,任过中学教师和文化馆馆长等职。一九七八年开始从事文学创作,发表各类小说、散文、戏剧等六十余万字。一九八二年出版短篇小说集《麦青青》,其小说《瑞雪兆丰年》、《国药》获首届、二届金陵文学奖。一九八零年加入江苏省作家协会,一九八五年被选为南京市作家协会常务理事。爱好书法,笔名寒邨,书法作品多次入选全国各类书展,一九九四年加入中国书法家协会。一九九五年任溧水县文联主席。现退休在家,安享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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