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雨花》1987年第6期,P.14-18
金陵文学丛书10--《南京新时期短篇小说选》,中国文联出版社,2003年出版,P.415-424
《汪味小说选》,扬州广陵书社,2017年出版,P.193-203)
甘 师 傅
这个县很偏僻。这座中学在县的南部边缘,就更偏僻。
学校设在离公社(那时公社还未改乡)集镇一箭之遥的小山上。山叫石磨山;其实不是山,只是一座黄黄的土丘;形状也不象石磨,何以冠了石磨的名字,当地群众也说不清楚。
土丘顶上很平缓,修整之后便清出一块平地。平地分割成四块,恰如一个田字,每个空格中各盖一座平房,六间一座,很是整齐。学校没有围墙,也便没有大门,自然也没有旁门和后门。早晨,学生们带着清新的气息从四野里涌进学校,傍晚从学校雀跃着漫向四野,很是方便。
中学是初级中学,收初一、初二、初三各一个班,虽然小,却要接纳周围四个公社的学生。本公社的学生走读,早出晚归,要在学校吃一顿饭;外公社的学生路远,不得当日来去,便在学校寄宿,当然一天三顿也要在学校里吃。
于是,学校里便得有厨房,有厨房当然得有厨师傅,厨师傅便是甘师傅了。
甘师傅全称叫甘福成。他还有个帮手,是个女的。许多学生直到毕业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大家都唤她作甘师母,因为她是甘师傅的老婆,而她也很悦意人们这么叫,一声之后,一定会回报你一个笑,很好看。
农村学校的学生吃饭,远不如城里学生那么潇洒。他们来校时都得背一个鼓鼓的米袋。寄宿生带得多,便一头铺盖、书包,一头米袋,用一根短短的小扁担——自制,且被汗浸得油光锃亮——颤悠悠地挑进校来,去总务处过罢秤,倒进一只釉光灿烂的大缸,然后交上搭伙费,有时是摸出两个鸡蛋,便可在总务会计手里领过一沓饭票。菜票一般是不买的,他们大都带有一罐酱、一瓶咸菜或辣糊。他们饭吃得很多,一般稀饭吃半斤,干饭吃壹斤,多的斤半甚至两斤;不须用菜,蘸上一点酱,或挑一碗辣糊,把饭染得红红的,吃得鼻子冒汗,发上腾腾蒸出热气。却一个个长得极壮,小牛犊似的,浑圆的四肢和躯干使人想起海中那矫健的海豚。
每天三次,甘师傅要到总务处秤出适量的米,到厨房烧煮。他是不记账目的,只要到月底交出等量饭票,就没事了。
一日三餐,自然都是甘师傅夫妻俩烧煮。每天早晨四点,甘师母还在酣睡,甘师傅就爬出了热烘烘的被窝。涮锅、下米、加水,然后点炉灶。他烧的是砻糠灶,将一束稻草点燃,塞进灶口,火便一下子被对面的拔风烟囱吸住,贯进炉膛。随后,一大簸箕砻糠,往灶口的斜道上一倾,糠便瀑布般泻上红烬,再用一根小木棍轻轻撩拨,火焰便熊熊窜出,卷进锅底,缭绕舔舐,铺开一整块红色。不一刻,锅中冒出丝丝白气,渐渐有小气泡泛出,小气泡越来越密,越来越大,猛地,訇然一声,锅中心一朵大蘑菇耸出液面,如趵突泉涌,水、米也急速旋转浮沉起来。此刻,甘师傅便熄火了,盖严锅盖,让其焐闷。
这是一手绝妙的手艺,炉灶也是绝妙的创造。而值得大书一笔的是,这灶是甘师傅自己打的,当地瓦匠打不起来。即便依样画葫芦砌出,也不发火。个中秘密,甘师傅从不授人。几个瓦工曾递烟套他话头,他烟接过抽了,却微笑不答。
集镇几家单位的砻糠灶都是请甘师傅打的。
稀饭在锅里闷着,甘师傅就挑着水桶出去了。山脚下的大塘边上,他修了一座很好的码头。站在那不足一尺宽的石跳上,扁担往右一沉,挽一桶水;往左一沉,又挽一桶水,腰肢一拧,坚韧地挺起来;腿不颤,身不摇,水不溢,脚不潮,来回十五趟,厨房里的两只大缸满了,门口的一只大缸满了,全校师生一天的洗、漱、饮、用便全够了。这时候,他才悠悠地到厨房隔壁的“家”里,轻轻呼唤:“喂,起来啦!”竟也不喊名字。
于是,里面便有慵懒的对答传出:“天亮啦?”照例,甘师傅是不答的,操起一柄铁锤走出,去敲击那段挂在教师办公室前走廊上的角铁。
“叮——叮叮——叮——叮叮——”
满山上撒满了清脆悦耳的金属鸣声。
校园里的一天,平凡宁静地开始了。
甘师傅的一天却是极忙的。他的劳作时间远远超过了八小时。早饭后他要去镇上买菜,回来后把菜交甘师母拣着,他便得给领导、老师、学生们烧开水,接着就烧中饭了。中午过后,偷着小小的间隙,打个盹,很快又烧晚饭。只有晚饭后这一段是他的空余时间。这时候,他的一家都亮相了,团团围坐在一张小桌子边。他盘腿坐在一张溜滑的竹榻上,泡一缸茶,嘴上叼一棵烟。桌上一只熊猫牌四管收音机,里面正放出慷慨激昂的样板戏来。他神往地听着,模样极象神殿中那尊笑容永驻的弥勒佛。他是极喜欢听京戏的。往往这时候,你还会听到他哼出几句样板戏中的唱腔:
山里人讲话说了算,
一片真心可对天,
擒龙跟你下大海,
打虎跟你上高山,
…………
细听,还是道地的黑头,中气很足,很有股雄迈的劲头。而他的儿子、女儿却头也不抬地做作业。甘师母则照例坐在一边补衣服,或纳一只极大的鞋底。间或,她也抬起头,瞥一眼沉浸在戏中的“李勇奇”,眼中便漾出脉脉温情来。
学校里有几个外地教师,本地教师课务一完,一般便回家了。这一些家不在这里的教师无处可去,便会来此闲坐。甘师傅、甘师母看到他们,立时齐齐站起,让坐,递烟,甘师傅还会推过那只酽酽泡满的大茶缸。教师们看一眼那积满茶垢的缸子,茶一般就不喝了。他们坐在这融融的一家中间,看着笑弥陀似的甘师傅,看着甘师母虽到中年,却完满健壮的身体,便觉出生活的缺憾来。在那温馨气氛的包围中,竟会痴痴坐到星斗烂然,夜露披身。
对这些衣冠楚楚,斯文儒雅的外地教师,甘师傅、甘师母很觉得他们可怜。礼拜天、节假日,夫妻俩便邀他们一起改善生活。甘师傅、甘师母是很会改善生活的。最经常的是为他们包上一餐饺子,或者为他们烧一锅“清蒸狮子头”。据甘师傅说,那清蒸狮子头的手艺是从一位扬州大师傅手上学来的。多少年之后,这些外地教师想起那碧绿肥厚的菜叶上,托一坨粉嘟嘟的大肉圆,口腔里还会分泌过量的口水。调出那里后,他们觉得再没有吃过那么鲜美的狮子头。但是,给他们印象最深的还是吃羊肉。入冬以后,羊极肥了。当地的羊极便宜。早几天,甘师傅就打听好了。到星期六晚上,便有周近的农民牵进一只羊来。甘师傅连夜宰杀、开剥,第二天中午,一大锅喷香酥烂的羊肉就着嫩脆的芫荽便尽你饕餮了。吃羊肉是不需要出钱的,白吃。后来甘师傅才讲出秘密,原来羊的羊皮、羊油、羊骨、刮净的羊肠都可拿去供销社卖钱,卖得的钱付清羊价后,还能落两块肥皂。但那刮羊肠是很费功夫,且需技术的,收入、支出的差额便在那份精细的功夫和技术上。但甘师傅说,这还不算稀奇。他们一家人过年,年下从食品站购回几大篮骨头(春节猪杀得多,那时还没涨价),光骨头上的残肉(其实那恰恰是最好的肉)便能剔下好几斤。而熬出的一大钵子骨油——味道极好又富营养——可以吃过三春去。而这骨头也几乎是不需花钱的,残骨卖出,差几就抵了骨价去。生活中的收支计划算到如此精确的程度,使那些整天耽于ABC算式的教师们也叹为观止了。
外地教师和甘师傅一家关系极好。多少年之后,他们还能回忆起那段生活的温暖来,但也常常会升起一股内疚和自责。他们曾经做过一件对不起甘师傅的事,或者说,他们曾经精心地、真诚地戏耍过他们夫妻俩。
事情极简单——为的开水。
那时,学校里除了用茶桶供应学生开水外,办公室的开水却是由甘师傅用水瓶专送的。后来学校里成立了教育革命委员会。那委员会中的头儿极革命,常常住在学校,还有一位因家眷在集镇上工作,家也搬到了学校。于是,甘师傅又多了一份份内的工作,为办公室送水不算,每天,那几位头儿们的开水,那位家眷涮屁股的“用水”也便由甘师傅包了。
而外地教师的生活是清苦的,每人一只自备水瓶,傍晚冲满,一晚上的饮用便全指着它了。而他们宿舍旁边便是寄宿生宿舍,学生们晚自习后,想喝水,办公室前的茶桶早干了,只好向这些教师来讨。教师自然不好拒绝学生们这种小小的需求,三倒两倒,眨眼便空了。于是,这一晚,教师们便受罪了,偏偏还有两位有洁癖,睡前非用水洗脚不行,只好打冷水来洗,冬天夜寒,那滋味儿是可以想见的了。他们想到头儿那里水瓶林立——的确想到了林立一词——心里便忿忿且酸酸,又看到每天傍晚,甘师傅一脸虔诚地挑着担子将公用水瓶一瓶瓶递进头儿的大门,就迁怒起这位一向和他们关系很好的甘师傅来:“操他的,甘师傅竟也是这种人,狗眼看人低!”一腔火燃起,便不顾一切,蠢蠢欲动了。情急智生,很快来了办法。入夜,晚自习下课铃打过,学生们又来讨开水了。这些教师说:“你们先去厨房讨讨看,讨不到,再来倒。”学生应声去了,雀跃着奔到厨房,擂起甘师傅家的窗户:“甘师傅,有没有开水啦?”风寒夜冷,甘师傅第二天要早起,早进了梦乡,此刻惊醒,立时大吼:“没有!什么时候啦,还有开水?”一拨学生碰钉子回来,倒开水走了。第二拨又来,教师们依然说:“你们去厨房讨,讨不到,再来!”第二哨人马兴抖抖拔营去了,窗子里甘师傅的声音更响,火气更大:“小赤佬,这时候哪来开水?滚!”第三拨、第四拨……甘师傅气得在床上发抖,这一边在宿舍里笑得发抖。一天、两天……一个星期以后,甘师傅圆脸盘小了一壳。星期六校务会上,从不参加会议的甘师傅赶来了,进门就骂:“你们这些教师、班主任也不管管,熄灯铃都打过了,学生还到厨房要开水,不让人睡觉啦?”校革委会主任一听,说:
“是啊,班主任是要管管,我们要爱护工人阶级的身体,关心他的生活。”一位外地教师憋住要冲出口的笑,说:“我们既要关心工人阶级,也要爱护革命小将,他们是革命的下一代,是革命的接班人,他们要喝开水也是革命的要求。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啦!”另一位紧接着附和:“是啊,革命小将晚上要喝开水,厨房里工人阶级要睡觉,这是一对矛盾。我看这样吧,能不能事先送几瓶到我们宿舍,学生们要喝,可由我们代劳。”革委会主任听着点头:“嗯,有道理。甘师傅,你看呢?”甘师傅一听,恍然大悟,摸摸头说:“嘿,怎么早没想到这办法呢?不过,这要麻烦你们了。”
从此,外地教师也开始有丰富的开水,还落了甘师傅的千恩万谢。
这事情确实办得有点不地道,但并没影响他们和甘师傅的关系,因为不久,甘师傅就被公社群众专政组抓起来了。
全校愕然。
甘师傅是工人阶级,向以苦大仇深出名,多次学校里的忆苦思甜会都由他主讲。他讲日本鬼子轰炸县城,炸死几千人,尸首都没人收;讲他从小当学徒,受老板的欺压;讲他要饭时,人家唤狗咬他,还出示过腿上的伤疤。常讲得全校师生热泪盈眶,齐声高呼:“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怎么一夜之间成了阶级敌人呢?
事情很快弄清楚了。甘师傅曾对几个爱听他唱戏的学生吹牛:“这样板戏能叫戏了?梅兰芳的《宇宙锋》、马连良的《借东风》、李多奎的《钓金龟》、裘盛戎的《盗御马》,那才是道地的京戏哩!”学生不相信:“这些人听都没听说过,别瞎说了。哪里听去?”甘师傅听得急了:“嗐,你们不信,我唱几句你们听听:‘将酒筵摆至在聚义厅上,我偕同众贤弟叙一叙衷肠,窦尔墩在绿林谁不尊仰,河间府为寨主除暴安良……’收音机里那边天天播,我天天听,神仙过的日子哩!”
就这样,那几个学生告发了。那时候,学生的阶级觉悟是很高的。
据说审训过程很简单。公社群众专政组以为抓到了一条大鱼,满心欢喜,审问时兴致极高。
“你为什么收听敌台?”
“我想听听戏。”
“有没有听别的东西?”
“没有。”
“你不老实!”
“我老实,我一贯老实。我只想听听戏,听听京戏。我一生就爱京戏。我没功夫听那阴阳怪气的声音。”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真的,我坦白,不说假话。我天天要烧早饭,每天四点钟就要起来……”
默然。
问不下去,三天后放了出来。
甘师傅成了反革命,甘师母成了反革命家属,他们的子女成了狗崽子。自然,食堂成了黑食堂;也自然,黑食堂的罪行被一桩柱揭发出来。譬如:烧饭后的锅巴怎么处理了?斩肉圆批下的肉皮怎么没看见?他夫妻俩工资不高,一家子怎么还过得笑嘻嘻的?结论是:他们是革命师生的吸血鬼。一张张大字报,触目惊心地贴满了厨房的山墙。
几个外地教师沉默着。只有他们明白,甘师傅一家是怎么过过来的。至于锅巴、肉皮什么的,一家食堂要计算到锅膛底的炉灰上去,恐怕是没法子办的。
从此,厨房门口没有了他一家的身影。一到晚上,厨房和他的“家”里就漆黑一片,鸦雀无声。那只收音机,出事第二天就被甘师母甩进了大塘,激出了几点水花。
食堂虽黑,还得要办,甘师傅当了反革命,饭还要烧,革命师生不能空着肚子闹革命。每星期六下午,你可以在通集镇粮管所的路上看到他:两只足有人高的大箩筐,装满砻糠,小山一样压在一条长长的桑木扁担上。他赤着膊,皮肤经汗珠一浇,棕黑中泛着油光。他的背有些驼,两肩上各有一馒头状隆起。腿不粗,但结实,有些外凸,成微微的罗圈。他明显地瘦了,嘴唇变厚,仄仄的额头下,眼睛也大了许多,但失了神采,再不象以前那样活泼泼地视人。他挑着,默默地挑着——多年来,全校的砻糠都是他这么一担担挑回来的。
这期间,那位主任的开水不要他送了。反革命是会下毒的,他的警惕性极高。几位外地教师的开水他依然送着,一天不塌,一瓶不少。送来时,到门口就静静地止了步,眼睛闪烁游移,瞳仁里分明浮得有字:听候发落。外地教师们神经发颤,赶忙让他进屋。他轻轻地进门,小心翼翼地把水瓶挨墙根一瓶瓶摆好,又轻轻地退出门去。外地教师们不忍心看,把头别了。
让他送开水,他们已不安然;此刻若不让他送,恐怕将更不安然。
甘师傅终于调走了。头头在会上说:“食堂是要害部门,为了革命师生的生命安全,要让可靠的人占领革命阵地。”
不久,调来了个新师傅:复员军人,政治绝对可靠。规定他参加校革委会领导班子,占领上层建筑。
食堂安全了。但再没有了扬州狮子头。自然,白吃羊肉作了温暖的梦境。开水不用说,更不敢要。他们识趣。
砻糠灶也很快拆了。新师傅说,那东西棍子一捣,糠直往下漏,姓甘的反革命真会害人。于是改了煤灶,煤由学生们到供销社去抬挑——革命的下一代,从小应当经受革命锻炼。
新师傅一天两顿酒,食堂里摆出的菜,除萝卜条,还有菜梗炒肉丝,颜色可爱,满盆清绿,不见一点杂色。他是本地人,星期六要回家养儿育女,接续后代。星期天,应当让这些“臭老九”们自我改造:自炊,不然,他们岂不要修了——他在校革委会成员会上激情满怀地提议。
外地教师一个个打了请调报告。
几十次的活动、努力以后,他们一个个走了。
时间一晃,过了十几年。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们在一次阅卷会上相遇了。一阵寒喧过后,竟不约而同提到了甘师傅。
“甘师傅怎么样了?”
“听说后来到县城一家工厂烧饭了,人家待他不错。”
“最近他和甘师母都退休了。儿子已大学毕业;两个女儿,一个当了工人,一个当了营业员,都结了婚了。”
“那事平反了吗?”
“这还用说。”
“唉,那送开水,真对不起他。恐怕他现在还蒙在鼓里呢。”
“瞎!那时年纪轻,竟会干出这种荒唐事来!”
“哈哈哈哈……”
他们喝了酒。第一杯,他们高高举起,齐声说:
“祝甘师傅长寿!”
是的,他们记得很清楚:甘师傅那年四十八岁,今年该过了花甲了。
恽建新,男,一九四五年生,汉族,江苏武进人。一九六七年毕业于江苏师范学院,任过中学教师和文化馆馆长等职。一九七八年开始从事文学创作,发表各类小说、散文、戏剧等六十余万字。一九八二年出版短篇小说集《麦青青》,其小说《瑞雪兆丰年》、《国药》获首届、二届金陵文学奖。一九八零年加入江苏省作家协会,一九八五年被选为南京市作家协会常务理事。爱好书法,笔名寒邨,书法作品多次入选全国各类书展,一九九四年加入中国书法家协会。一九九五年任溧水县文联主席。现退休在家,安享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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