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我愿意埋葬那段往事;如果可以,我愿意尘封那段记忆。但是,我无法阻止春天的到来。每个春天,春风都会唤起回忆,往事就像一把浸满泪渍的扇子一样,一褶一褶慢慢打开……
那个春天,故乡的小河一样哗哗地唱着老歌;河边那几棵参天的梧桐树一样地抽出了新叶;树上的鸟雀们一样叽叽喳喳地聒噪着……阳光也一样地透过窗棂洒进了家中,找父亲看病的人也一样地从几里地之外匆匆而来……
一切都是春天的样子,一切都是往常的样子。没有什么征兆。但是,父亲却突然倒下了,天就这样坍塌了。
那一年,父亲只有六十岁,我二十六岁。接到这个噩耗,我除了哭,还是哭,不知该如何去应对。
在医院,父亲看到我的第一眼,大滴的泪水就从他的眼角滚落下来,那一刻,父亲是那么无助,我也是那么无助——山一样的父亲倒了,我的眼泪像河流一样汹涌。
无比刚毅的父亲,一生从未掉过泪的父亲,此时,就像一个弱小的孩子,孤单惶恐。可恶的脑梗,不仅让父亲失去了行走的能力,更让人痛心的是,它也让父亲失去了说话的功能。而治疗,却毫无效果……
一生要强的父亲,如何能接受再也无法开口说话的残酷现实,如何能忍受那开惯了处方、拨惯了算盘、写得一手龙飞凤舞的毛笔字的手再也无法动弹的不堪憋屈,然而这次,父亲真的搏击不过命运。
其实,早在父亲发病前,生活就重击了他。其实,父亲是积劳成疾,也是积郁成疾。
父亲的长子,我的大哥,三十多岁了还相信童话的一意孤行的大哥,在父亲生病的前一年,终于摆脱了家的蕃篱,抛妻弃子,携着他所谓的真爱,寻求幸福去了。这样的结果,父亲根本没有料到。
父亲本以为,以他一家之主的威严完全可以镇住大哥的婚姻,可以捍卫住一个完整的家。但是,父亲没有意识到,自己一天天地老了,而大哥的羽翼日渐丰满。局面就在骤然间逆转。
于是,父亲苦心孤诣地辛苦维持的家的大厦,一夜之间就倾覆了。大哥的离经叛道之行,不仅毁了一个家,也摧垮了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嫂子。这么多年拉锯般的战争,让她早已麻木。
这个人是父亲,是视名誉比生命还重的父亲。可他的儿子却让他颜面扫地,让他在本来受人尊重的村子里突然间抬不起头来。
大哥走后,父亲一下子萎顿了。他的话越来越少了,脸上再也没有现过一点笑意。他常常一个人在巷口呆坐着,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他不再去店里,不再去街上,只给找到家来的患者看看病。
从前,每日晚饭后父亲都要去河边散步,在他亲手栽种的梧桐树前溜一遭,瞧瞧粗壮的树干有无虫蛀,看看虬曲的根有无被河水冲刷而裸露,瞅瞅鸟儿们拍着翅膀扑簌簌地归巢时的喧闹……
自从大哥离开了家,父亲就戒了多少年来养成的散步的习惯。他几乎足不出户,完全把自己封闭了起来。
是的,他也把自己的内心封闭了起来。他再也没有提起过大哥,仿佛他的儿子压根儿就没存在过。他把一切的悲愤、恼怒、懊悔……甚至羞辱都憋在心里,他把自己的情绪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他以为,这样自己就强大了。
事实上,他正在无比快速地苍老。他那阴郁、黯淡的眼神让往日的威严消失殆尽。
父亲完全颓废了。越是要强的人,有时候越是脆弱。
日子,每翻一页,都那么沉重;每过一天,都是种煎熬。
终于,父亲再也支撑不住了。他重重地倒下,再也不能起来,也不想起来了。
父亲对治疗失去了信心,也对生活失去了信心。他咬紧牙关,拒绝进食。他铁了心,决意要随着春天而去。
第一次,我开始怀疑春天。暖风和煦的春日,一样会有阴霾蔽天;繁华似锦的春天,一样会上演离别……
生活,有时候真的好苦啊!苦得仿佛失去了希望。可谁不是在失望中迎来希望,在希望中等来失望呢?谁不是在希望和失望的交织中活着呢?
可是,父亲的心已被生活的苦浸透了,无论如何都品不出一丝甜来,也无论如何都看不到一点希望。
父亲的决绝如一把刀,狠狠地扎在了我们每个人的心上。
那个春天,父亲终于没能离去,可他到底没有熬过冬天,冬天那么寒冷,那么漫长。
后来,我才发现,我们的苦苦挽留只是让父亲徒然承受了更长的痛苦……
我真的不愿意总去回想人生中这些悲苦的日子,可是因为回忆连着回忆,剪不断;也因为不幸串着不幸,理还乱;还因为,春天——它总是如约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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