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里,我梦见向西走了。
他两手空空,穿着一件白色T恤和牛仔裤,打着赤脚,头发没干。看上去每一步都走得很沉重,可他肩上明明什么也没有。我对着他大喊,他没有察觉。我又喊了一声:“向西,你去哪里?”
向西停下脚步,回过身来,却好像不在看我。他沉默不语,呆呆地站立了几分钟后,大声答道:“去太阳以西的地方,找到了我就回来。”
“你要找什么?太阳以西又在哪里?”
我跑了过去,想追上他问个清楚。向西突然戴上了一顶黑色的破旧不堪的帽子,他急转身,迈开步伐悠哉地向前走去,他走得很慢,眼看我就要碰到他了,可一伸手,却什么也摸不着。精疲力尽的我放弃了追赶,我明白他找不到自己要的东西就永远不会停下来,他越走越远,头也没有回。
我睡醒时已是早晨八点,我拨了向西公寓的号码,想把那个不可思议的梦境告诉他。记得我上一次见到向西,还是在三天前。
无人接听。
我又打给木原,三声响过,木原接了,没想到木原情绪激动,抢先开口:
“慧子,向西不见了!”
我赶到我们三人经常相聚的书店门外,恰好木原也赶来了,他鞋带还未系好,蓬松的头发在空中飘来飘去。木原跑到我跟前,扶了扶眼镜后,便蹲下去系鞋带。
“向西去了哪里?昨晚我梦见他走了。”
木原猛地抬起头,站了起来,瞪大了眼睛说:“昨晚我也梦见他走了,他不穿上衣,头发凌乱,我怎么叫他他也不回头。结果今早真的不见了。”
“你去过他公寓没有?”我问。
“窗户是关着的,我敲了好久的门,邻居说昨晚看到他走了。”
我叹了口气,我曾猜想过向西总有一天会做出任性疯狂的事情来,竟没料到是以这样不声不响的方式。
离家出走,像个孩子。
我提议到向西的寓所看看,木原表示同意。“啊,我们要不要报警?”我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说道。木原摇摇头,说:“我看不用,我想起向西二十二岁生日时就说过,五年后的春天,他会离开一阵子,叫我们不必为此烦恼。”
我才记起当初向西说过这话,当时以为是玩笑,谁都没有在意。
向西二十二岁生日那天,我们和他在他母亲的墓前呆了一上午。向西穿着一件洁白的衬衫,他总是有很多白色的上衣。向西的每一个生日,都是与他母亲度过,他说“这一天对于全世界来说都微不足道,唯独对于我和我的母亲,是最为重要的一天。我得到了生命,而母亲却经历了最惨重的痛苦。”
五年竟过得如此之快,向西二十二岁的模样还深刻在我脑海里,他好像永远不会变老。
向西的公寓在新区,虽说是“新区”,其实里面的房子全都像是上个世纪遗留下的产物,一般的年轻人绝不会选择这样的住所。偏偏向西喜欢这样的氛围,这倒也符合他的性格,沉默、谨慎,又无比念旧,对热烈的东西心怀畏惧。他在此住了五年,今天是第一次离开。
走到三楼时碰到了房东,房东与我们三个十分熟悉,我们找了个借口让房东把房门打开。平时向西外出时,我和木原就经常这样在屋子里等他。
进屋后发现房子一如既往地干净整齐,所有物品家具都有条不紊地摆放着,无论你何时到访都是如此。一台陈旧的电视机,茶几下叠着一摞厚厚的报纸,沙发上没有多余的一样东西,窗帘别得恰到好处,典型的向西风格。我想即使外面着火了,向西也总能一丝不乱地顺利逃出去。
木原在房子里四处寻找,企图找到向西走前留下些什么东西。我在沙发上坐下来,看着木原像一头苍蝇一样寻寻觅觅。
“什么也没有留下,这就是向西。”木原愤愤地也坐了下来,说道。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烟,放到嘴边,却找不到打火机,木原忘了向西从来不抽烟。
我又想起昨晚的梦,便问木原:“向西在你的梦里,有没有说明他要去哪?”
“他说去太阳以西。”
我惊讶得不敢出声,竟像是事先安排好的那样,在五年后的这个春天,这个夜晚,我和木原同时做了一个几乎一样的梦。
“没错,太阳以西,在我梦里他也是这么说的”,我接着问道,“可问题是,太阳以西在哪,他之前有没有跟你提过?”
木原缓慢地摇了摇头,眼睛看向远处,说:“从来没有,我记不清了,向西喝醉后倒是会说很多莫名其妙的话,不过我比他喝得更多。”
我顺着木原的手指看去,才发现向西卧室里的墙壁上画有一头蓝色的小象,怎么以前我从没看到过,好像小象是刚长出来似的。我起身走过去,来到向西的卧室门口,那面墙壁上靠着一张书柜,里面整齐排列着林林种种的书籍,小象并不显眼,它的尾巴被书柜挡住了。
在小象厚实的背上,驮着几间小小的房屋,还有三棵翠绿的小树。向西和他母亲的合照就钉在小树旁,难得见向西拍照会笑,可在这一张照片里,他却笑得那么开心。照片里他的母亲留着齐肩的长发,一身别致的连衣裙,那么年轻有活力。
木原从后面走上来,问我在看什么。“你知不知道他母亲为什么给他取名叫向西?”我随口一问。
还没等木原回答,我就已清晰地记得向西对我们谈到过他名字的来源,顿时我眼前一亮,惊愕地回头看向木原,木原似乎也得到了和我一样的答案——
“名字!向西的名字!”
第二章
我想起向西对我们说过,他的名字来源于母亲给他讲的一个故事。
传说远古时期在南部平原上有一群独角兽,它们勤恳善良,彼此信任。每一头独角兽在两岁生日那天,便要离开父母,独自踏上向西的征程,去经历来自大自然和其他物种的生死考验,才能获得真正的成长。
两岁的小独角兽一路向西,直到到达西部的边境,看到那一片奇幻的土地之后,方能原路返回。“向西”这一名字就由此而来。
“所以向西是在效仿独角兽。”木原气得直跺脚,“他真是够傻的,就这样一声不吭,十足的笨蛋。”
“我不确定,向西没有理由这么去做,更何况,那只是我们做的一个梦,梦的真假尚且得不到证实。”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让人省心的家伙,走吧,他会回来的。”木原表示无奈。
三天过去了,得不到任何向西的消息。我想他果真不会再回来了,27岁的他竟像一头两岁的独角兽,扬起头顶的尖角,不顾一切地就往西部奔去。我们三人早在小学时期就已相识,向西直到二十二岁以前都是一个活泼开朗的男孩,至少外表上如此。他母亲的去世对他来说是个很沉重的打击,向西二十二岁以后的生命,就此蒙上了一层阴影,他很少笑,不常开口,只有我们三人在一起时,他才勉强显得较为开心。
大学毕业后向西去了电视台当编辑,木原在一家健身馆当教练,虽然他文质彬彬的样子确实不像爱运动的人,我则留在了学校读研究生。往后的几年三人平平淡淡地度过自己的生活,木原换了好几个女朋友,但却从来没有正式介绍给我们认识。向西在他母亲去世前有过一个女友,但二十二岁以后他就很少接触女生了。
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那么久不找女朋友,向西的回答莫名其妙,他说“难以靠近”。
“女生难以靠近?所以我也包括在内咯。”
“你不一样,你和所有女孩都不一样。”
“比如说?”
“你了解苦难,很多女人都很善良,但她们很少懂得慈悲。”
“何以见得我就懂?”
“我看得出来,从你的眼睛。”向西说完把目光看向我,郑重其事的样子。
向西消失后的第四天,木原打来电话说他已经报警了。向西果然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家伙。
夜晚十点,我从书店回来,一头倒进沙发里不想动弹。这几天的状态总是如此,向西走了,我们的三人组合也失去了一部分精神,大家都心不在焉,好像我们的灵魂也随着向西的离开而被抽离了。
我冲过澡,在床上看了一会儿书,可脑里却全是四天前做的那个梦,赤着脚的向西,在前方不停地走,不顾及我的呼喊。
在梦里,他说要去“太阳以西”,可是此刻,向西到底在哪里?
我熄了灯准备就寝,这时候床头的电话突然响起,一个陌生的号码。此时已是十一点半,我犹豫了一会儿,接了。
将近半分钟的沉默。
“我回来了。”
是向西!
我双手抓住电话:“你在哪儿?”
“方便吗,我现在去找你。”
十分钟之后,向西来了。
打开门的瞬间,我吓了一跳,向西胡子拉碴,头发凌乱,一直以来都是洁白的上衣,现在却沾满了污渍。他像一个流浪汉,四天的时间,向西彻底变了。
“进来吧。”
“不了,我说几句话就走。”向西的声音没有以前那么低沉,感觉更有生气。
“又要离开吗,向西,求求你告诉我为什么。那晚我和木原梦到你离开,结果你真的消失了。”
“很抱歉,这么突然,我自己都没有预料到,太多太多的事情一时难以说清,真的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还会离开吗?”我莫名其妙地想哭了。
“不会了,即使再走,也一定和你说,还有木原。”向西诚恳地看着我。
他坚定的眼睛让我想起那头独角兽。
“要不我叫木原过来。”
“不必了,我回公寓后再打电话给他。”
“你还好吗,向西?”
向西笑了,从未有过的灿烂——
“好,很好。”
第三章
先贤书店是我们三人经常光顾的地方,书店有三层,一楼全是外国文学作品,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我都是在这里读到的;二楼是中国文学书籍,从古代到近现代,从孔子到莫言。三楼有一间很大的茶餐厅,供读者休息。我还以为我们三人再也没有机会相聚在这里了。
“你要再晚一点出现,寻人启事都要张贴出来了。”木原笑着说。
“让你们担心了,是我太冲动,事情原本不至于弄得那么糟糕。”向西深表抱歉。今天的他把胡子刮了,上衣换成了一件纯灰色T恤,眼神里多了一丝光彩。
“为什么没有提前和我们说,这点信任都没有?”木原问。
“无法预料,甚至我自己都没有想到会突然离开。”
“那天晚上,我和木原竟都梦到你离开,不可思议。”我说。
“我们三人之间也许有股神秘力量。”向西笑了。
“说说怎么会突然离开,果真朝着西边一直走下去?”木原问。
向西拿起茶杯,抿了一口,继续说道:“二十二岁以前,世界在我脑里形成了一个固定的模式——母亲,你们,女朋友,我,足够了,我已经拥有了一切,非常满足。母亲的离开让我第一次闻到了死亡的气息,她在床上抓着我的手,紧紧地抓住,我感到陌生又害怕。从此心里便缺失了一大块,永远弥补不回,那段时间我不敢回家,空荡荡的房子就像我失重的脑袋。”
向西低下了头,少顷,又抬起来说:“原先完好无损的世界在那个时候分崩离析了,女朋友也不再交往,生活停止了运转,我失去重心,好几次险些跌入湖水中。我和世界的连接并不是与生俱来,这种联系随时都可能中断,我随时都会被隔绝在一个荒芜的孤岛上,除非我能重新找到和世界的连接点。”
“否则就会永远被困其中。”我说。
“嗯。我尝试着找回那种热情和信心,无一成功。我尝试去爱一些女孩,可我不喜欢从她们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甚至一声感叹也不喜欢。”
向西的目光从我们脸上扫过,说:“你们有没有体验过溺水的感觉?整个脑袋被压置水中,挣脱不了,呼吸困难,你拼命地扑腾,但是没有人用手把你的脑袋拔出来,最后‘咚’的一声,你沉到了水底,彻底没有知觉了。这五年的时间,我一直被溺于水中,直到四天前的那个夜晚,有一双无形的手把我的脑袋拔了出来,说‘向西,向西,向西走去’,于是我便走了。”
“挣脱水底,获得新鲜空气。”我说。
此时是上午十点,茶餐厅的顾客很少,邻座是一对年轻情侣在窃窃私语,我已记不清上一次像这样浪漫的约会是什么时候了。
木原拿起圆盘上的一块饼干,送进嘴里,问道:“突如其来,比我做的梦还不真实。可有和单位请假?”
“嗯,刚好四天。”
“往后的日子打算怎么过?”木原问。
“上班,生活,和你,和慧子。”
“彻底摆脱溺水的恐惧了?”我问。
向西笑了,说:“算不上彻底,但好过以前,神清气爽了不少,留胡子的感觉也挺美妙。”
“去外面走走?”向西问。
木原点头同意,我也站了起来。
邻座的那对情侣还在低声耳语,目前还没有什么让他们烦心的事情。
我们朝着兰新路的那座大桥走去,木原和向西走在前面,一个身形高大,毫不掩饰;一个淡定从容,不轻易表露。很难想像,我们的相识已有二十年之久,这条路我们走过无数次,但我从没有过像今天这样的感觉,有人获得了新生,其余两人也仿佛被刷新了一次。
兰新大桥横跨于江面,桥身呈红色,全长一千多米,贯穿整座城市绵延不绝的江水此刻就在我们脚下。每次来到兰新桥,脑里总会浮现旧金山金门大桥那气势磅礴的样子。时值多雨的初春三月,天空又飘起了细雨,小时候觉得细雨落在头发上像撒上了一层白糖,长大后却没有了这样的想象。
只觉得,雨,就是雨。
“我们多久没有一起来这里了?”我趴在栏杆上问道。
“两个星期?一个月?应该很久很久了。”木原说。
“有没有和别人来过?”我问。
“和女朋友,送她回家,时常的事。”
木原女朋友的存在始终个谜,至少对于我和向西来说如此。木原有两个生活,一个宁静,一个热闹;一个在秋天,一个在夏天。两边的生活互不干扰,木原统筹得很协调。他会在酒吧里通宵喝酒直至天亮,也会和我们呆在先贤书店里静坐到傍晚。
天色灰蒙,行人不多,我的蓝色裙摆险些被由江面刮来的风吹起。向西从口袋里拿出烟,木原也拿了一支。
“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我愕然道。
“出走的这几天,尝试一下,也没那么糟。”向西缓缓吐出烟雾,漫不经心。
“你要不要试试?”向西把嘴里的烟递给我,他的指尖很白。
我迟疑了一下,便拿过来吸了一口,烟味不重,但我掌握不好吞吐的技巧,吐出时反而将一半烟雾直往喉咙里吞。
“难抽死了。”我把烟还给向西,他们在咯咯直笑。
“我认识的女孩里,只有你不会吸烟。”木原哈哈大笑。
刚才吸入的烟雾还氤氲在喉,我感到一阵恶心,摇摇头说不出话。雨下得越来越浓密,我们的头上已是白茫茫的一片,好像瞬间老了二十岁。
“有没有想过老了的时候,怎么办才好?”我终于缓过劲来,问道。
“我做过一个梦,我和你在一个凌晨到来之时,突然头发全都变白,坐在书店里,你怀里抱着一只黑色的猫。只剩下向西一个人在海边奔跑,他还是年轻的样子,像十岁那样,却没有十岁那么快乐。”木原说。
“他十岁是什么样,我好像没有印象了。”
“瘦小,还没你高,脑袋大得出奇,我第一次见向西就觉得他头重脚轻,害怕哪天会一头栽倒在操场上。”木原说得直乐。
向西望着江水,也在笑。
朦胧的雨色,朦胧的城市,清冷的江水涤荡着异常清醒的三人,彼此说着一些荒唐的玩笑话。
哪怕谁都不开口,我也觉得美妙至极。
雨势慢慢加大,行人撑起了雨伞。记起我学生时代,最不喜爱撑伞,那时候总觉得伞把我和天空给隔绝开了。“回去吧,我衣服都湿了。”我说道。
木原脱下自己的牛仔外套给我披上,我们转身往回走。一路上三人沉默不言,向西的回归应该让我们有很多要谈的话题,可是此时谁也不愿开口,话语有时候比什么都沉重。
我和向西走在前面,木原紧跟其后。
“喂!”木原突然停下来小声喊道。
“干嘛?”向西回头问。
雨变大了,雨水滴答滴答地落在地面上,发出打击乐那般的声响。
“我要结婚了。”木原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木原站立着,嘴巴微微颤抖,睫毛被雨水压得很重。这时候我才发现木原右边眉毛上居然有一颗很小很小的痣,如一滴心情糟糕的雨。
向西把头转向江面,双手插在裤袋里。他总是不爱直面问题。
“和那个女孩?”我问。
“嗯,年底就结。”
“很高兴,木原终于决心要过安定生活了嘛。”我强装笑颜。
木原踢着脚下的石板,原本应当是高兴的事情到了我们这里竟成了突如其来的感伤,可谁心里都明白,我们不能永远这样单纯下去,婚姻与孩子,家庭和责任,总有一天要到来。
但跨出那一步,需要勇气。木原是第一个敢面对挑战的人,事实上,他总是最勇敢的那一个人。
大雨把我们都淋湿了,从头到脚,从外到里,向西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我感到一丝丝寒意。
雨势渐小,木原去城区接女朋友,我们到了书店便告别,向西从书店借了雨伞送我回来。
“不太高兴?”我问向西。
“也不是,有点难接受,我总是这样,不必在意。”
“你应该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我们早就长大了。”
“你呢?也很快就到来了吗?”向西紧张地看着我。
我笑道:“我不适合婚姻生活,目前是这样认为。”
“我也不认为自己适合,我的身上总缺少点什么,和婚姻合不来。”
“如果你遇见了一个特别深爱的人,也不会想到结婚吗?”
向西没有回答,他把雨伞压得很低。
“五月有长假,你有什么打算?”向西问。
过去每年的五月假期,我们三人都会一同外出旅行,甚至会花一天时间徒步走到城市可望见的最远的那一座山底,再原路返回。
“我还没想过。”
“去千梓吧,我和你。”向西看着我,问道。
我犹豫了一会儿,想到木原,他好像被即将到来的婚姻就此抽离这个团队,“得先和木原商量。”我答道。
走到楼下,我突然想起上次在向西公寓看到的那幅蓝色小象的画,觉得很奇特。
“是你自己画的吗?”
“嗯,我大学时自学了一点美术。”
“从没听你说过。”
“不值一提。”向西不好意思地笑了。
“蓝色的小象,背上驮着房屋,还有绿色小树,构思很美妙,为谁画的?”我问。
“我也不知道,一时想到,心里咯噔一下,小象房屋树木就都从脑里跳出来了。”
“可以为我画一幅吗?”
“好啊,想画什么?”
我转身面向向西,他撑着伞,肩膀湿了一大半,眼神深邃如同浪潮。
如同木原所说,向西的头真的很大。
“为我画一头独角兽吧。”
第四章
我和向西约好下班后到我家画画,两个晚上,向西就完成了独角兽的作品。图画位于我书房沙发靠着的那面墙上,一头伫立在荒原上的小独角兽,两只前蹄跃起,头部向前方伸展,头顶的尖角直指向漫天的星辰。独角兽和黑夜融为一体,在月色的照耀下,它正散发着淡淡的白光,令人着迷。
“可还满意?”向西得意地问。
“勉勉强强”,我故意表示不满,向西得意起来就像是回到了小学五年级拿到满分时的模样,“两只前蹄贴着地面多好,悬在半空它多疲惫啊。”
向西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说:“在我的脑海里,独角兽就是这样,始终保持跳跃的姿态,它们永不停止脚步,勇敢、好强。唯有一种情况例外,那就是在它们母亲的身边。”
“你生来就像一头独角兽,要向西奔跑,离开家人和母亲,找到那片奇幻的土地,才能回头”,我也坐了下来,“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独角兽在途中碰到喜欢的另一半,该怎么办?”
“带着对方一起走”,向西笑了,“幸运的是独角兽永远也不会碰到这种问题。”
说完向西把目光看向我,他的睫毛很细很软,像蒲公英随风飘起时的轻柔,一点一点地从我眼前滑过。似乎此刻只需一阵清风,便可把向西的睫毛给吹走。
我莫名有些紧张,向西如此看我还是第一次,或许曾经也这么凝视过,但我不愿意去察觉。
“干嘛这么看着我,怪不好意思的。”我把目光移开,一刻也不敢停留。
“我也不知道,或许你的眼里有一种能让我感到宁静的东西。”向西微微一笑。
我想起大学时向西的女朋友,性格开朗活泼,她笑起来就像是春天早晨的第一缕清风,“一直为你们深感惋惜来着。”我说。
“你说我和方欣?”
“嗯,有没有后悔和她分开?她是那么地完美。”
“方欣确实无可挑剔,无论是哪一方面,都讨人喜欢”,向西把声音压低,“但我们最终都会分开,说不清楚为什么,我有这种感觉。”
“你喜欢了别的女孩?”
“不是,她太完美,我到底配不起。”向西解释道,“二十二岁以后我心里一直缺了一块,没有人填得上,便索性让它一直空着。”
“有时候一个人能否让你的心灵充盈,只需要一个眼神或者谈一次话便知。在工作中遇见了很多男性,可他们心底的深渊,比我更甚。从中我看不到希望。”
“我也是其中一个?”向西挺起了身子,问道。
“不好说。”
向西笑了,他的笑容比出走前轻快了不少。
五月长假将至,在得知木原假期会和未婚妻到净泉拍婚纱照后,我和向西便决定两人前往千梓度假。第一次和向西单独旅行,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陌生,好像我是第一次认识眼前的这个男人。可他七岁爬到果树上摘果最后摔下来的惨状我还记忆犹新。可见我对他的熟悉,仅仅是二十年来的相处模式,稍微变换一下,便完全是另一种状况了。
向西开着车,不时跟我搭话。他的侧脸很清澈,很好看,嘴角微微上扬的动作像一条小鱼游进了溪水中,轻轻摆动小尾巴,灵巧可爱。
往年的旅行都是木原和向西轮流驾驶,我累了便趴在后座上沉睡。他们说着笑话把我逗醒,在无人的旷野,木原会突然变得兴奋起来,欢呼着加快速度,像《在路上》的迪安·莫里亚蒂,不知疲倦的疯狂。
“想起木原了?”向西打破了我的沉思。
“嗯,或多或少。毕竟习惯了三人出行,总觉得车上少了一些什么。”
“他是个疯狂的家伙,有时又安静得可怕。”向西稳稳地抓着方向盘,“我喜欢我们三人呆在一起消磨时光,可总有人要率先离去。”
“难道结了婚就要把以前的生活全都推翻吗?我想木原并不见得真心想结婚呢。”
“从时间和行动上或许仍能和婚前一致,但在心理层面,总会增添了一些什么,说是束缚也好,规矩也罢。这也是我不喜欢婚姻的缘故。”
向西一本正经的样子真像个婚姻咨询师,我情不自禁地笑了。
向西好像察觉到刚才的言论过于绝对,便进一步解释道:“当然,让人舒适的婚姻也不在少数,遇到的人应该倍感珍惜才是。”
我把车窗滑下,迎面吹来一股无比清新的风,夹杂着初夏的朦胧和温热,一排排树木在我们身后退去,连同头顶湛蓝的天空和正在高飞的小鸟。我们飞速地前进,没有什么在身后追赶,时间也追不上。
两个半小时的驾驶,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千梓,其实这里并不是旅游城市,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旅游资源,只是因为千梓在西部,且这里较静谧,没有繁华的市集街道,浓郁的文化氛围包裹着这座城市,吸引着无数文学爱好者前来。我们将车停在了事先预约好的客栈,行李不多,一人一个双肩包。向西精神抖擞,一扫曾经阴郁的气质。客栈老板很年轻,四十岁左右年纪,客栈木质楼梯的墙壁上贴了很多老板背包旅行的照片,从西到东,从南到北,都走了个遍。
“这样的生活方式你觉得怎样,可还中意?”向西看着那些照片,问道。
"你指客栈老板?随遇而安,走南闯北,拓宽视野,很不错的经历。”我称赞道。
把行李安置好后,向西来到我房间。此时是正午十二点半,向西邀请我出去吃午饭。
我们随意选了一家牛排餐厅,说实话千梓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小吃美食,除了宁静淡雅,这里可谓“一无是处”。用餐完毕后我们乘电车前往五川图书馆,一路上向西平静地看着车窗外,陌生的街道,陌生的人群,充斥在我们耳朵里的也是奇怪的千梓口音。我们像被抛到了一个千里之外的时空,唯有彼此和记忆,还是过去的样子。
在五川站下车,往前直走三百米左右即到达五川图书馆。据说这座图书馆建于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历经岁月和战火的洗礼仍能完整地保存下来。于是我不免感慨一块石头可以与日月同光,与天地同寿,可自诩为“万物之灵”的人,却远比不过一粒细沙、一颗石块那般,看尽人世变换,岁月轮转。
馆前种了一排高大挺直的棕榈树,日光透过晃动的树枝将光影印于地面,斑驳的树影左右摇摆,初夏时节的清风把人心也吹得晃荡起来。
“可还喜欢这里?”向西边走边回头问。
“喜欢得不得了,甚至想呆到日落。”
“那再好不过,或许我们可以到五川山上看千梓的夜景,听说相当美妙。”
我们走进大门,位于前台接待处的竟是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还是学生模样。无需办任何手续,只要拿出身份证给男孩验证一下即可。“祝您阅读愉快!”验证完毕后男孩送给我们一个温馨的笑脸。虽是周末,但参观人员不多,想必大多数都趁着假期到外地旅行去了,只有像我和向西这样的“另类”,会选择在黄金假期来一座古朴、无人的图书馆旅行。馆内并不气派,也不豪华,甚至现代感全无,一股陈旧古老的气息扑面而来,木质的栏杆、桌椅、书架,泛黄的旧报纸,被风吹得“咯吱咯吱”响的木窗。
我们走到二楼的“外国文学”专区停下,向西突然转身面向我,问道:“不后悔跟我来这里?”
“不会,我喜欢这种静谧的感觉。”
向西拿了一本书便到那面有窗口的墙壁旁坐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书本,一字一字地仔细阅读,微风轻轻吹过他翻书的指尖,他细长的睫毛在日光的照耀下也变得温暖起来。向西专注的样子,让我想起他二十岁时的烂漫和直率,身穿白色衬衫的俊朗少年,他曾那么快乐而单纯,像栀子花含苞欲放时的羞涩。尽管我知道用花来比喻男孩不太恰当,可二十岁的向西,给人的感觉就是如此。突然间向西抬起头来看向我,发现此刻我也正在看着他,两人相视一笑,这二十年的默契和情感都在这一个微笑中得到了绽放。
我拿着小说《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走了过去,紧挨着向西也坐了下来。
“你怎么还在看村上春树,大学时你可没少看呢。”向西拿过我的书,小声地说道。
“可是怎么也看不完,看不够。”我从向西的手里拿过书本,“他的小说我几乎全看了,最喜欢的就是这本,每看一次,都觉得是新的。”
“从没让你失望?”
“从来没有。”
向西手上拿的是雷蒙德·钱德勒的代表作品《漫长的告别》,“说一声再见,就是死去一点。”我说道。
“你也看过这本书?”
“那倒没有,听说而已,村上春树曾经在他的作品里推荐过。”
“要不我们交换着来读,我读你的,你读我的。”
说完向西把《漫长的告别》递到我手里,把《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给拿了过去。
向西凝视着我,企图从我眼里寻找到一些什么,突然他身子前倾,把脸颊靠近我的鼻尖,在我嘴唇上落下了浅浅一吻。
“开始阅读吧。”向西若无其事地低下了头,打开了书本。
在我鼻尖还残留着刚才向西靠近时头发散发出的淡淡清香。
时间过了下午三点,《漫长的告别》只看到三分之一,还没得到太多的感触,只觉得村上春树的风格与雷蒙德·钱德勒笔下的冷峻和孤独一脉相承。午后阳光倾泻入窗内,暖洋洋地包裹住我全身,整个专区只有我们和另外几个年轻的读者。我把头靠在向西的肩上,困意袭来,我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梦里遇见了木原,他身穿笔挺的西装,与那个女孩走向了婚姻的殿堂,所有人都在为他们鼓掌。木原保持着冷淡的微笑,他的眼里划过一团迷雾,我看不清是什么,朦胧中察觉到是失落和沮丧。
向西挪动了一下肩膀,我从梦里醒来,墙上的钟已指向四点。“睡得可好?”向西轻声问道。
“嗯,你呢,看完了吗?”
“还差一点儿,想不通你为何喜欢这本书,很平淡嘛。”
“我也不知道,仅仅是那种感觉,就令我着迷。他的小说总能把我带入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我又能创造出一些只属于我的东西。”
“嗯,我赞同。”向西看着我,说“作家不仅仅是在创作文字,也是在创造一个独特的世界,等待读者走入,感同身受,产生共鸣。”
“可想过自己写点东西?”我问。
“你是说创作?”我点点头。向西接着说:“以前尝试着写过一些小说,但写来写去自己都泄气了,烦心得很。但完稿的那一瞬间无比舒畅。”
他说话的时候睫毛也跟着微微跳动,像一头春天的小鹿。
向西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我的右手,像保护一团即将熄灭的火焰那般小心翼翼。通过向西的掌心,我感到似乎有一股波动的潮水向我涌来,冲开我的心门,一贯而入,波涛澎湃,致使我不知如何是好。
“你出汗了。”向西在我耳边小声地说道。
“你也出汗了。”
两人望着彼此笑了,此刻的我们,好像挣脱了二十年来累积在身上的石块,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向西的手越抓越紧,他把脸再次朝我靠近,这一吻比刚才的更有力度,向西的嘴唇在颤抖,像回到了十八岁第一次谈恋爱那般慌张。
“慧子,只有跟你在一起,我的内心才变得充盈。”
第五章
五点将至,闭馆的时间也要到了。我们把图书放回原处,与前台接待处的那个男孩道过谢之后,便走出了图书馆。与四个小时前进去时不同,此时的我们心里虽感受到有一股热血在涌动,但却不知道这一切的发生究竟是什么意义。我们步行至五川站用晚餐,席间两人沉默不语,偶有的几句谈话都无关紧要。我摸不透向西的意图,想必向西也猜不到我的想法。事实上,这一切的发生都突如其来,没有人做好了准备。
夕阳缓缓下沉,天边呈现出一片暧昧的深红,劳累了一天的鸟儿也朝着家的方向高飞。夕阳的余晖洒在我们的头顶,欲说还休似的渐渐褪去。
“生气了?”向西终于开口。
“也没有。”我低头答道。
夜幕降临,街灯一排排地瞬间亮起,人们都踏上了回家的路程,只有我们在这个陌生的街头,品尝着今天遗留下来的那一丝丝甜蜜。
“去看夜景吧。”说完向西拉起我的手,向五川山的方向走去。
“真没生气?”
“没有。”
“嘲笑我来着?”
“什么话,我为什么要嘲笑你。”
向西紧紧握住我的手,没有作答。
五川山位于千梓的中央,海拔将近三百米,几乎可以看到千梓的全部景色。我们乘坐电梯到达山顶,此时已是夜晚八点,华灯初上,整座城市被灯火环绕,可千梓的夜色与其他城市有所不同,这里的夜晚,多了一份宁静和祥和。让人心生安然的气息。
没有人声的喧嚣,车辆也出奇地安静,甚至听不到喇叭声,大家井然有序地在自己的路线内航行,没有谁僭越他人的生活。
在山顶有一块巨大的玻璃屏障,如同悬置半空,隔离着我们和脚下的万家灯火。几对情侣坐在玻璃上谈话,还有一家三口站在上面仰望星辰。向西叫我过去,我摇头说不敢。
向西笑了:“嘿,这可不是慧子的作风,你一向都勇敢着呢。”
是啊,习惯性的勇敢,只是因为不得不勇敢。我看着向西,现在我终于有了胆怯的理由。
“去试试吧,我扶着你。”向西抓紧了我的左手。
玻璃清澈透明,我感觉自己就如同置身于一汪泉水之上,耳边刮过从远处吹来的暮风,我把头发别至耳后,紧紧抓着向西的手臂。终于走到了栏杆处,我扶着栏杆,不敢往脚下看那片黑黢黢的空洞。向西放开了我的手,他闭目呼吸着这座城市的空气,像一个五岁的小孩。
天空澄净无云,月光也没有,在黑暗的笼罩下,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研究生毕业后我留校当教师,大学的课程千篇一律,我总觉得自己并不是教书的材料,讲课也毫无生机,甚至说到困乏时,我竟厌恶起自己的声音来。讲课的时间越久,我越发觉得语言的苍白无力,也深感学生们的感受力匮乏。有些难以言说的情感,通过语言,是不能够完整传达的。可是没有人听我说这些,人们只觉得教师的职位毫无瑕疵,绝对值得一生为之奉献。只有此刻,我才觉得自己挣脱了牢笼,比在海里畅游更舒心愉悦。
“慧子。”
“嗯?”
“万家灯火的背后,那群人在做些什么?”
“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吃饭啦,洗澡啦之类的。”我开玩笑道。
“各自过着各自的人生,互不妨碍。”向西一本正经,“你有没有想过,在世界的一个角落,也有一个人面对着黑暗,发出同样的疑问‘那群人在做什么’,我们也是‘那群人’中之一。循环反复,不觉得奇妙?”
“每个人眼里都有自己的世界,你也好,我也好。所有世界不是唯一的,它有成千上万个。”
“你的世界里都有些什么?”向西把目光看向我,像牢牢锁住了什么似的。
“唔,”我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是啊,我的世界里都装着些什么玩意儿。
“以前可有我的位置?”
“当然了,你,木原,早在二十年前,就深深地扎根在我的世界里,怎么也不会发生变动,只会越来越深。”
“那现在呢,我还是站在原来的位置上,丝毫不动?”向西朝我走近了一步,两手轻轻搭在我肩膀上。
我局促不安,在向西的身上我好像找回了自己缺失的那一部分,可又对此心怀疑虑,我们的相似性过于明显。
同样脆弱,同样敏感,同样害怕承担。
“你知道,爱情走到最后,总是悲剧,”我推开向西的双手,“我早就决心远离所谓的爱情。”
“可我能感觉到你心的跳动,我们的孤独相通,连成了一个整体,你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人苦苦追求,却总是找不到那一条通道。”向西激动地说,“能找到的人,该多幸运。每次我看着你的眼睛,我都会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变得纯净,任何世俗杂物都被抛到九霄云外,你眼里装的,就是我的整个世界。”
向西一把把我搂入怀中,他的身体在发烫,在颤抖。
“慧子,当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我就明白我与世界的联结点已经断了,仅剩你和木原是我活下去的理由,即便我父亲回来,我也不会与他相认。”
冷风刮起,周遭好像一下子变暗了许多。向西平稳情绪,说:“我曾一度以为自己与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任何关联,我只是循规蹈矩地上下班,吃饭睡觉,可以说话的对象当然大有人在,可我不愿对他们开口,谈不上两句我就会打心底感到厌恶。”
天空突然变得沉甸甸的,观光的行人开始返回,我们的头上飘起了小雨,软绵绵的,像雪花那样。
“到最后,我发现所有人都在离我而去。父亲,母亲,朋友,现在木原也要离开了,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也会走,你也要找到自己的归宿不是吗?”木原捧着我的脸,他深情的样子足以媲美星辰——
“慧子,答应我,让我做你的归宿。”
人群散去,山顶只剩下我和向西,还有漫天飞舞的雨点,雨水沾湿向西的发梢,眉毛,眼角,鼻尖,嘴唇,一点点地浸透他的身体,也浸透着我们一脉相承的孤独。
“向西,我不想失去你,可是这样只会让我们更快地失去彼此。”
“可你是爱我的。”
“没错,可是......”
向西笑着把双手挡在我的头顶,让雨水打湿他的手臂,只用一个吻,便把我所有要说的话都给吃尽了。
第六章
淋着细雨,我和向西乘电车回到了客栈。
在我房间的门口,向西停下脚步,温柔地看着我,说道:“把一切都抛之脑后,只管享受在一起的时光,可好?”
我点点头,向西满意地在我额头上轻轻一吻,便向前走进他的房间了。
我回房间淋浴、刷牙洗脸,全都收拾完毕后,倒在床上,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幕幕,向西的手,他的吻,他的鼻尖,还有头发淡淡的香气,经久不散,缠绕在我的脑海里,不愿褪去。就在我快要关灯就寝时,手机急促的铃声响起,心想除了木原,还会有谁在这时候给我电话。我拿起电话,按下接听键,果然是木原的声音——
“慧子,明天我去千梓。”
第二天早晨十点半,木原来了,但奇怪的是来的只有木原一人。木原把那辆别克敞篷车停在客栈停车场,大步流星地走进客栈,一身休闲套装,面带淡淡的笑容,像多年不见的老友,一屁股坐在我们桌前的凳子上。
“久等啦,两位。”木原哈哈大笑道。
“未婚妻呢,被你吓跑了?”我开玩笑逗他。
木原问服务员要了一杯果汁,说道:“一言难尽,我自己跑了出来,她回家了。”
“婚纱照拍了吗?”
“倒是拍了,虽然不大愉快,”服务员递上一杯果汁,木原道谢后接着说,“一拍完就崩了,始料未及,只因观点不和。”
对此我和向西倒没感到多诧异,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木原身上恐怕再正常不过,甚至我还有点为他感到开心。
也许我们的友谊太过于自私。
“往下打算怎么办?”向西开口问道。
“难说,现在一头乱麻,进退两难,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了。”木原喝了一大口果汁。
“不妨暂时放到一旁,好好过完今天再想。”
“嗯,所以来千梓找你们呢。”木原微微一笑,什么事情到了他手上,都能变得云淡风轻。
“往下你们打算去哪?”
“计划等会去海边,晚上有篝火晚会,玩罢回客栈休息,明早启程返回。”向西规划好了行程。
“听着还不赖,那走吧。”
我们付账后起身走出客栈,木原去开车,我和向西相视一笑,久违的三人之旅,即将开始。
木原开车,向西辨别方向,我在后座“为所欲为”,三人的旅行一向如此。木原打开他喜爱的音乐,都是林肯公园的歌曲,一首《Numb》打击着车内躁动的空气,木原加快速度在公路上驰骋,世界在我们身后迅速撤退,三个并不完整的人在此刻却得到了堪称完美的人生。木原一来,我和向西身上的热情也瞬间被点燃了,他总是能带来这样匪夷所思的能量。因此我们三人的组合才是缺一不可,一个也不能少。迅疾的风略过我们的头顶,积压了许久的心情终于得到了释放,我在后座只想笑,感谢木原,他就像个天使。
我们一路向西,太阳即将升到正中央,天气晴朗明媚,我甚至从未见过像今天的好天气,我们往千梓最大的一片海——千户海飞驰而去。
一个半小时之后,到达目的地。
我们跳下车,木原把车子停好。靠着指示牌的指引,又步行了二十分钟左右,才终于望见了那片泛着金光的千户海岸。正午的阳光惠泽着这片大海,游客不少,一些年轻男子拿着冲浪板正打算和浪潮搏击,女孩子们身着短裙、长裙各式各样的裙子,在沙滩上嬉笑玩闹。一对情侣坐着接吻,阳光洒在他们的身上,爱情的滋味好像也变得神圣起来。
向西在一把撑阳伞下铺开了一大块格子花布,招呼我们过去。阳光晴朗,这就像是一座世外桃源,有风,有海,有阳光,有沙滩,有爱情。木原买回了几瓶啤酒,打开后递给我和向西。
饮着冰镇啤酒,吹着清新凉爽的海风,身边坐着这世界上我最好的朋友,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如果时间可以定格,那就在此停下吧。
“在笑什么?”木原看着我问。
“开心,开心就想不停地笑。”
木原右眼角上的那颗小痣在阳光的照耀下时刻变换着阴影。
“记不记得大二暑假那年,在东泽海,木原喝醉后一头栽进海水里。”向西眯着眼睛说道。
“还有这事?”木原表示惊讶,“我不记得了,那天是喝酒来着,情绪高涨,想把整片海都喝进肚子里。”
“结果倒是被海水呛了不少,”我笑着说,“向西费了好大劲才把你背回旅馆,你倒好,一觉醒来全忘了。”
木原高举酒瓶,欢呼着:“致向西。”
“致向西。”我也把酒瓶举高,和木原的碰到一起。
向西不好意思地笑了,三个酒瓶碰到一处,发出清脆的声响。我一口灌下那瓶酒,眼睛看着向西,恰巧向西也在看着我。
几名游客从我们眼前走过,女人抱着小男孩,男人牵着女孩,细软的沙滩上留下一家四口的脚印。
“打算什么时候结婚?”木原看看向西,又看向我问道。
“唔,”向西犹豫了一会儿,“还没想过。”说完把目光转向我。
“从没考虑过,不喜欢参与婚姻这种事情,如果可以,倒希望一辈子不结。”我平静地说,余光察觉到向西的嘴角肌肉微微抖动了一下,但我不敢转头看去,深怕受到向西眼神的质问。
木原只管埋头喝酒,神色凝重。
“后悔订婚了吗?”我问木原。
“谈不上后悔,只觉得心里空了一大截,把她抱在怀里仍旧感受不到充实。我把这当成是婚前的必然现象,可谁知这种感觉越来越深,最后竟连面也不想见了。”木原点起一支烟,怅然若失。
“也许这只是阶段性的,过了这个时期,便会相安无事呢。”我试图安慰道。
“不可能,只会越陷越深,有时候我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稀里糊涂地就要结婚,糟糕至极。”木原贪婪地吸着烟,仿佛那就是他的全部。
“可还爱她?”
“‘爱’这个词对我来说没有意义,我没爱过任何人。”木原把烟头扔进了空了的啤酒瓶里,“你和向西,就像是我与生俱来的伙伴,融进我的生命里,你们就是我,我就是你们。除此之外,其他人都进不来。”
我甚至要为我们的友情感到悲哀了,听上去多可悲啊,我们因此失去了太多。
“何苦勉强自己,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就好。”向西拍了拍木原的肩膀,感叹道。
温和的阳光让人心生倦怠,我疲倦极了,扯了扯皱褶的上衣,在垫子上躺下,想好好休息一番。
我用双手垫在脑袋后,招呼他们说道:“一块儿躺会儿吧,阳光免费,我们正年轻。”
向西笑了,紧挨着我的身体便躺了下来,木原从包里拿出太阳镜戴上,将包垫在脑后,在我身旁也躺了下来。
“你们知道吗,我只想永远这样,什么都不再奢望了,那只会让我费脑经。”我把两手放置两侧,欣然地说道。
向西忽然握住我的左手,我试图挣脱无果。
“永不结婚。”木原说。
“嗯,永不结婚。”我应道。
“向西,你呢?结婚的话,对象可得由我们过目才行。”木原调侃道。
“说什么话,你们不结,我怎么敢结。”
说完三人都笑了,阳光也在冲我们微笑,清风静好,我们缺一不可。
第七章
不知睡了多久,只觉得身上在一点点变凉,温度慢慢退去,我睁开眼,发现木原在坐着抽烟,而向西还紧紧握住我的手。
木原看着我,眼睛里好像在诉说什么。我感应不出,心中只有无止境的抱歉。
看太阳的位置大约是下午四五点的光景,我们起身收拾后就前往海边的一家餐厅吃晚饭,海鲜不算地道,却也勉强可口。木原一言不发,又喝了一瓶啤酒。
用餐完毕后是下午六点,篝火晚会要到八点才开始,无事可做的两个小时,我想起刚才在海边看到有人帮拍快照,于是便提议说去海边看看。这世上也许只有相片,能将时间定格了。
快照处有一个怪石滩,大大小小的礁石堆积在海滩上,礁石上残留着一些跟随着海水冲上岸的贝壳和海蛎。在海的最远处,有一艘船只正在航行。
我挑选一块较为平坦的礁石坐了下来,双腿自然下垂。向西在我左侧,依靠着礁石。木原位于我们身后,蹲在礁石上。背后是一望无际的灰色的大海,原来不是每一片海水都呈蓝色,也不是每一条鱼都生活在同一片海里。
拿到照片一看,只有向西的嘴角微微上扬,显露出愉快的神色。我们又连着拍了几张,我和向西,我和木原,木原和向西。自大学毕业后,我们三人就很少在一起拍照了。
最后一次拍照还是在毕业的那一天,穿着黑色的学士服,戴着别扭的学士帽。我们三人大中午趁着校园无人时,跑到人行道上,木原第一个,我中间,向西在后面,模仿披头士专辑《Abbey Road》的封面叫路人帮忙拍照。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图书馆后门的阶梯上,一起哼唱披头士的《yesterday》。星光璀璨,我们把各自的梦想都掏了出来。原本以为毕业那天会很伤感,可是也并没有,甚至毫无感觉。直到毕业半年后,木原才悠悠地对我们说:“再来一个四年该有多好。”
将近八点时,在海边附近的一个村庄里,人们搭起了柴火,篝火晚会即将开始。烧烤、烟火、啤酒、音响,一应俱全,一群年轻人开始聚拢过来。今夜无月,可人人脸上都是光彩。
在交费处交费完毕后,我们找了位置坐了下来。夜幕降临,四周的灯都关了,仅剩下中心的那团火焰在熊熊燃烧。家庭出游的游客也已开车离去,剩下的都是一群大学生模样的男男女女,喝着啤酒到处搭讪说笑。
木原花了两元在负责音乐播放的人员那里点了林肯公园的《New Divide》,熟悉的摇滚节奏席卷全场,大家欢呼起来,任由音乐穿梭其间,此刻没有谁会去考虑明天的太阳是否照常升起,明天的潮水是否依旧澎湃有力。烧烤相当美味,游客们赞不绝口。我们三人却只顾喝着啤酒,吃些点心,看着眼前那些扭动腰肢的年轻人,甚至忘记了我们也应属于他们中的一员。
音乐切换到了一首我没听过的英文歌,大家兴趣高涨,有几个不认识的年轻人过来把我们也拉入跳舞的队伍中。我随意跟着音乐舞动,向西看着我在笑,也跳到我的身边,木原喝着自己的啤酒,走来晃去,跟他人轻松交谈着。
有两个摇头晃脑的家伙一个趔趄跌到了我身上,他们身旁的同伴在哈哈大笑,忙把两人扶起,随后扔到一旁,继续狂欢。
从与他们的交谈中了解到,这些都是千梓大学的大二学生,来这边度假,女孩子们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香水味,身上的裙子也漂亮至极。我要是个男孩子,即便再胆怯,今晚也会试着和暗恋的姑娘鼓起勇气表白。
突然在我们左侧的夜空中爆发出一声巨响,大家扭头望去,一大束烟花瞬间点亮了黑暗,随之又有一束,一朵接着一朵,应接不暇。烟火在夜空中绽放的一刹那,人群里也随之发出一声欢呼。我发现木原一直站在远处,与我们保持着距离。
“你怎么了,木原?”我走过去,在他耳边大声问道。
木原看了一眼向西的方向,随后若无其事地看着我说道:“向西喜欢你来着?”
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一种羞愧的情绪涌上心头,我们总是过于自私,自私地离开,自私地相爱,自私地捆绑木原的友情。
烟火一次次点亮夜空,木原的脸时亮时暗,可他的眼里流露出的失落却是那么清晰。
夜晚十点,狂欢还在继续,那些人有用不完的精力。
我们三人提前退了出来,这时才记得还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要走。“没关系,我来开车。”喝得醉醺醺的木原开口说道。
向西搀着木原,我拿着钥匙把车从停车场开了出来。向西把木原小心地放在后座上,又让我想到那年暑假在东泽海,烂醉如泥的木原跌入海里的惨状,也是向西把他背上了岸。向西也坐在后座位上照看着木原,我独自开车,晚风很凉,嗖嗖地吹过身子,我把速度放慢,悠悠地向前滑行。将近凌晨十二点,我才总算把车子开到了客栈。
向西背着昏昏沉睡的木原回了房间,我把我们在千户海的合照放在了木原的车里,刚踏出车门,我又想起我和向西的自私给木原带来了多大的伤痛,无论怎么做都难以挽回,只好在以后的时间里,慢慢恢复。
对于木原,真的感到抱歉。
夜晚,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就像那片千户海岸,蜿蜒曲折看不到边际。
梦到向西背起木原, 一步一步艰难地把他带出海面,可一转身,却又把木原扔进了海里。海水扑打着木原的身体,他浑身都在发抖,伸手向我求救。梦境反复折磨着我的神经,如同浪潮时涨时落。后来海面掀起了一阵狂潮,将木原不留余力地拖走了,木原越漂越远,最后消失在一片灰色的尽头里。半夜不知醒了多少次,反反复复,直到天明。
早晨醒来时已是十点半,原打算九点启程返回的计划落空了。所幸向西也刚醒不久,他在门口轻轻敲门,我开门后得到了一个温柔的吻,两人互道早安后,向西接着朝木原的房间走去。隔壁传来向西“砰砰”的敲门声,过了一会儿又听到向西呼喊木原名字。我在房间里洗漱换衣,只想尽快离开这里,回到我们熟悉的三人世界。
我背起行李往门外走去,向西一跃冲到门前——
“木原走了。”
木原房间里的背包没了,停车场里他的车也已开走,客栈老板回忆说今早不到七点,木原就已经离开了。向西连忙拨打木原的手机,可无人接应。
“可有留下什么话?”我问客栈老板。
“唔,”他思索了一会儿,“记忆里没有,一句话也没说。只留下了这三张照片和光盘,又小声地说了句什么后会有期之类的话,没听清。”
他将那三张照片和光盘递给我,照片是昨晚我留在木原车内的,有四张,木原只带走了那张我们三个人的合照。
光盘是木原最喜爱的林肯公园的第三张专辑——《Minutes to Midnight》。
昨晚的梦应验,木原果然走了。我想他才是那个,最终得到解脱的人。这二十年来我们失去了很多,我相信木原在离开后的日子里,能把遗失的东西一一都给找回。
06
我们把行李收拾好后,便和客栈老板告别。千梓的两天,却像过了二十年。向西开出车子,往东返回。
“慧子,很抱歉。”向西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别这么说,谁都没错。”
“还能好好生活?”
“嗯,当然,认识自己和世界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可我们都要经历。”
“嗯。”向西表示肯定,“木原会回来的,只要他找到了想要的。”
我点点后,拿出那张光盘打开,《Leave out all the rest》的旋律在车内旋转,天空一片湛蓝,我好像什么也没有得到,却平白无故失去了很多。
我想起几个月前的那个夜晚,向西出走,我和木原做了同样的梦。四天后向西返回,带着全新的自己重回旧地。如今木原也走了,我开始在期盼,期盼未来的哪一天傍晚,木原打来电话:
“慧子,我回来了。”
听着音乐,我拿出那三张照片,照片中的木原左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左手食指微微抬起,指向远处。他眉头舒展,神情平静,没有失落,连丝毫的不满也没有。他总是这么慷慨,把自私都留给了自己。
我反复看着那些照片,无意间翻到我和向西合照的相片背后,才发现木原给我们写下了一行简单的话——
一路向西,不必抱歉。
(2017.3.16-2017.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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