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起来我们的书房梦

捡起来我们的书房梦

谢永红四川

千门万户，华车遍地，书房却难觅。应该说，书房现在还基本属于中高级知识分子家庭，民间拥有有像样书房的有几？看看住宅的设计，几室几厅，独缺书房的，太常见了。

以前穷的时候，我们难得有书房的空间。现在我们有大房子住了，却又大多忘记了书房的梦……

读小学时，特别想有一个书房。准确地说，是有一个独立的房间供我看书和做作业。那时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家在农村，土墙房子矮矮的，像三块黑窝窝头。走路时听得见肚子里“梆隆梆隆"地响，因为喝进去的饭太稀，比朱元璋小时候家里揭不开锅只有十三颗米了那种情况稍微好点——我居然盼望有一个独立的房间！

妈妈皱着眉，经不住我缠着诉说，答应了。边屋的后半截是一个小间，却没有窗户。爸爸用錾子硬是“叮叮当当”打出一个窗洞来，明亮的阳光跳进阴晦狭促的房间，我终于有书房了！我俨然王子有了王府，尽管还散发着地牢一样无法消除的潮湿气息。

由于堆放了杂物，临窗之处放不下，桌子只能放在远端。屋顶的玻璃瓦只有一匹，所以光线仍然昏暗，看书写作业一会儿，眼睛就胀痛，像烟熏着的烧窑工，眼眶红湿。但是那份安静，独立，却令我很享受。周末和假期，我总是乐于在这里“深居简出”。累了，在小窗口看外面的梨树，想杜甫十五岁时，“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仰望白鹤乱着零散的队飞向山外，寻思大雁在何方。打雷下雨，盯着玻璃瓦上急促的雨水，等着下一道闪电划过，思绪在独处中融入窗外的风里，飘得很远很远。

在这里看了不少的书，连《红楼梦》的诗词都沾上了土墙、旧蚊帐的味道。这小小书房让我得到了特殊待遇。看到我爱读书，功课好，父母以及姐姐给了我更多的时间与书作伴，让我能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考试中顺利通过，当了一名老师。

在乡下当老师，住学校分的小通间。缺失了土墙书房那份安谧，时常让我怅然。一千多年前，杜甫就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我连像样的住房都没有，想有书房无异于痴人说梦。工资也极低，好在没有丢掉爱书的心性，咬牙坚持学完了中文本科。书是不管不顾买了不少，整整齐齐地排一横，将就放在办公桌挨墙的边上。家徒四壁，唯有这么一排好书，让我有点自信。就像路边的马兰花，幸好有蓝色的小芬芳一样。

女儿出生了，买麦乳精是必须的。看人家的孩子喝麦乳精（那时似乎没有奶粉）长成了白白胖胖的小冬瓜，自己的小冬瓜岂能受亏欠？终于有一天，妻红着眼说，没钱买麦乳精了，和我商量把桌上的桌全部卖给收废品旳。

我的心被揉烂了。哪有书生卖书的？！可是，看小冬瓜坐在娃椅里哭闹，看妻黑脸红眼的，再看收废品的背个背篓站在门口，我深恨自己无能，之后想着秦琼不也卖过马吗，横下一条心点了点头。

家中再无多少书的气息，心里痛骂自己，哪里还像个教师！啥时候有钱了，再去把书买回来！就像一个人的心被剜了，只剩下一副皮囊了。

    那时农村中小学教师的待遇太低了，加之治病又欠了很多账，我无法专心做学问。那个年月的教师，哪里害得起病！女儿长大了，我不得不做起第二职业，为她准备读大学的所需费用，因为在一次闲谈中，我们粗略算了，一个孩子要经历初中高中大学，需得十二万以上。我慌忙决定去挣点所谓的“外水”。十余年时间，不得不花很多精力去赚钱。教师就不该想着发财！然而我能眼睁睁地看着学生们迈进高等学府，而我却无力送自己的孩子读大学，或者落得个负债累累吗？说实在的，我不愿意这样，教师也不该如此悲惨。子女读大学，他们的教师爸爸妈妈就像枯黑的冬瓜藤拼命地供给冬瓜营养一样。教师的抠门，有几个人能怜惜！所以，几乎所有教师的孩子怎么也不愿考师范院校当老师了——现在优秀的高中生愿意考师范的有几个？现在的中小学，很大程度上在吃着老中师生的老本，青黄不接。我们的民族，已经到了必须重视这个现象的时候了。

    既要教好书，又要去挣钱。好在教学效果不错，开明的领导对我的事情就睁只眼闭只眼。当挣够了孩子的学费，我没有了后顾之忧，又开始静心教书。猛然发现，这么多年只是零零星星买书看书，我的条件好多了，却不及那土墙房里的少年——那时候，怎么说也有书房啊！我的图书老底子都丢了，新添的图书就像文革后期光秃秃的山坡重新栽的树子，没有了树林的味道。

快到五十岁了，我在城里教了十年书。房子不算小，休息厅兼阳台算是书房。一张办公桌上，安了一台电脑，旁边一个书厨柜，陆陆续续地重新添置了一些书。但是，大专和本科的教材却永远没有了。当年不得已卖书的痛楚，时时缠着刺着，让我悔恨。多么渴望能重新系统地温习一下啊！那些失去的书，就像自己的灵魂飘走了。好在夫人一直跟随我，否则我就失去了全部。

五十岁开始经常写文章，以前零星写了一些情感和教学心得。知命之年忽然发现以前为生计所迫，竟然虚度光阴那么久！我从年轻时起就淡于名利，书才是我的最爱！即便是做生意期间也总是爱涉猎各方面的书。再往过去追忆，师范期间的周末在图书馆泡了三年！

我的书柜里开始填充各类文学书籍。虽然网络阅读很方便，毕竟不如纸质阅读可以尽情批注，理解更深刻。在书房里，我找到了很多宝石。唐诗宋词应该是每个作家的必修课，无论是谋篇布局还是用词音律，经典很多。没有深厚古诗词的素养，写文章就像炒菜没盐，必定淡而无味。我最喜欢冯骥才的散文，比如《黄山绝壁松》之类，有如精细的雕像，又像绝世侠客劲道十足。现当代作家的名篇，逐渐丰富起来，绝不作摆设，看得快完了，又去新买。如果要学写文章，老舍的书是应该读的，幽默而有意味，尤其是会讲一点读书写文章的方式方法，很能给人开窍。朱光潜的美学书也必须要去读。

书柜里的每一本书的作者都有求学经历和人生故事。读书一定要研究读者生平，会给自己无限的启示，至少你会明白一些东西。比如，人的生命可以延续几百上千年，当然不是指寿命。人活着时可以战胜对疾病和死亡的恐惧。人可以像苏轼一样旷达乐观。人和人的精神世界可能相差千万里，所以你应该淡看是非曲直……

一路走来，有一个书房，实在不容易。所以，当我捡起书房梦的时候，又热烈地盼望——书房走进千家万户。学文的，学理的，学艺术的，学技术的……各种主题的个人书房，遍布华夏！大家都在做低头族浅层化碎片化的阅读之外，有自己的书房作为建构博大精深的智慧体系的后盾，才会有思想的科技的文学的巨匠，深渊之中，才会有吞舟之鱼！而且，如果每一个老百姓都能走进书房，又从书房里走出，民族的梦想还愁不能实现吗？！

记得有一则报道，说中国人年人均阅读4.66本书，法国11本，日本14本，德国47本，俄罗斯55本，犹太人64本！我想，要是杜甫还活着，可能又会发出“安得书房千万间，尽得天下精英俱欢颜”的宏愿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