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落伞孩子(第五章)
龇出獠牙去生活,是一件特别疲惫的事;是一件消耗自己内在能量去用恶意与自我拉扯的事。如果可以,任何人都不会想被贴上“坏”的标签。
Chris一直扮演着那个“坏孩子”的角色,教务处的门槛已经快被她踏平,时不时的会有老师认真地跟我说:“Angel,不要跟Chris说话,你不会希望自己的朋友是这么坏的人。”我该感谢老师的善意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天我明白了一个真相;在教育者心中,坏孩子连朋友都不该有。原来如此,一个孩子,只要“坏”,就一无是处。如果说Chris最初对于融入我们我的努力是与我们并肩作战的话;那现在做个“坏孩子”与全世界对抗,便是真正的孤军奋战了。她在进行一场只存在于自己世界的战争,体会着寒冷刺骨的孤独。
这个世界,对坏人评判得太武断。这个世界,用单纯区分所有复杂。这个世界,在每个人身上做的决定都太草率。这个世界不承认,每一个“坏人”背后,都有无数的“好人”在堆砌,至少是,自认为好人。
我知道的是,那段时间她一直挣扎于抑郁症的折磨,却没有人想帮她。
记不得是哪一天了,放学后我独自坐在树下塞着耳机,借加州下午四点的阳光读读闲书。Chris悄悄走到我身边坐下,笑着跟我打了招呼后,我拉掉了耳朵里的耳机。她问我:“Angel, 你之前是不是得焦虑症来着?之后怎么样了?你是怎么确诊的?我觉得自己很难受,想去看看。” 我的确得过焦虑症,确切的说,现在还有。留学生患心理疾病的几率,比同龄孩子要高出很多,但很少被提起或者谈论。我们在非常小的年纪就离家独自生活,语言文化的代沟让我们很难找到认同感和归属感,在异国他乡飞速成长的同时也在背地里留下一道道裂痕,积攒下去便自然而然地崩塌。可是人们不愿意相信,觉得留学生们光鲜又亮丽的生活怎么可能不快乐,他们不允许这样的瑕疵出现吧。所以在我当初感觉自己不对劲,并且告诉我的父母时,他们叫我“不要作”;自己去找了医生确诊后,我的父母依旧拒绝了解这个事实,说:“小屁孩儿得什么焦虑症,你就那点儿矫情的烂德行。不过是压力大了点儿爱胡思乱想罢了,医生就是想赚钱,别听他们瞎扯。” 他们不愿意听我说,我已经有无意识自残行为,双手十指上的皮肤被自己扣得七零八落,每天都血肉模糊,我没办法控制自己。他们也不想知道,突发性惊恐症是如何毫无预警地一次次轰炸我的生活,带给我的是类似心脏病的胸闷疼痛,难受的时候期待着自己一死了之。因为拖延了治疗,我的焦虑症又引发了厌食症和抑郁症。这是个深渊,没有人愿意拉你,没有人愿意接住你的时候,你只会越掉越深。我告诉Chris:“ 首先你要先联系到心理咨询所,做一个预约,然后先去看第一次,类似于门诊一样的咨询。之后医生会告诉你还需要什么检查,或者后续诊断需要。然后他们会把诊断结果邮寄到你家。最后你再和医师讨论未来的治疗方向。” 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我跟她的关系有没有熟到跟她说更多,但我还是说了:“其实吧,我们这个年纪得心理疾病特别正常,所以千万别拖,早治早好。你能来问我,我还蛮开心的,因为我知道有多痛苦,所以特别理解你。也谢谢你信任我。” 说完我有点儿不好意思,她也跟我打趣道:“说什么呢,怪恶心的。” 我们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起身把书装进书包,推着旁边的自行车回家了。临了我们给彼此道了一声明媚的再见。
自那以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很微妙;我们的聊天并没有比以前更频繁,生活也没有更多的交集。只是见面离别都会打上一声招呼,送给彼此一个舒心的微笑。我感觉她对我更友好了,多了一丝不明所以的亲近。但也仅此而已。
接近学期末,那段时间大多数老师的课程都教授完毕,总是让同学们用课堂时间“复习”,实际上哪里有人乖乖地学,无数少女的聊天八卦填满了这些时间。
Chris,Luyi和我也总是凑在一起聊天,打发宗教课的时间。
我已经记不起是从什么话题开始,我们聊到自己的家庭。我说:“我是保姆带大的孩子,而且是换了N多个保姆才带大的孩子,孩子的世界,都是需要一个可以依赖的人。但每次我稍微有一些依赖上一个保姆时,她就会走掉。而我爸爸妈妈一直在工作,基本上见不到面,我对他们年轻时的面容,一点儿印象也没有。所以我很难跟家里人产生情感依赖,就是做不到。我奶奶重男轻女,嫌弃我是个女孩儿,从小就不待见我跟我妈;所以我妈就跟我爸那边的家人决裂啦。但我爸妈一直都不在一起生活,一个月见面七八天吧,每次见面结束都吵得鸡飞狗跳,所以我更不愿意跟他们亲近,因为他们对待亲近人的嘴脸真的太可怕。中间有一年的时间我妈妈对我进行无休止的冷暴力,语言暴力和精神暴力。小时候不懂,现在回头看,那时的我不过是自杀也没死成。后来,有一天,我和朋友逛街撞见我爸出轨,在车上跟一个女的亲亲我我。我没有生气,只是恐惧,我没想到我撞破了爸爸最不堪的这一面,真的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当时我拉上朋友就跑开了,直到现在,这是我第一次跟任何人说起这件事。” Luyi问我:“你爸妈怎么不生个弟弟呢,生个弟弟就解决问题了吧,我家也是重男轻女,生了弟弟以后就不闹了。” 我说:“也还好没生弟弟,生我一个都不管,再有一个就更可怜了。再说了,我爸妈也不想再在一起生孩子了吧。” Chris在这期间一直没说话,直到我说完,她淡淡地说了句:“男人都会出轨。”她的声音很虚,是空的。
她告诉我们她刚出生的时候,家里还没有多少钱,但在两三岁那几年,家里一下子富裕了。妈妈辞去工作,在家里做全职主妇,爸爸的生意也一直红火,所以从小要什么给什么。但生活最擅长的,就是在巧妙的时候,给里面的人致命一击。六七岁的时候,一次家庭旅游时,她无聊就翻看爸爸的笔记本电脑,翻到一个文件夹里全部是爸爸和一个陌生漂亮阿姨的裸照,亲吻的照片。在她还没有意识到那意味着什么的当下,爸爸一把将电脑夺过去,接着,将好几打人民币摔在她面前,要她不去告诉妈妈。她不知道,为什么爸爸要给她钱,为什么不能告诉妈妈,为什么爸爸会那么紧张。几天后,她和妈妈单独吃早饭时,她不小心说漏嘴,说爸爸爱的人除了自己,妈妈,还有个漂亮阿姨,她在电脑里看见的。然后妈妈发了疯一样,冲进房间找出电脑,逼着她找出图片以后又发了疯似的去跟爸爸对质。那气势,像是要吃人。但没想到,爸爸这个本该愧疚的人,变得比妈妈还疯狂。爸爸把妈妈逼近门框的角落,对着她毫不留情的拳打脚踢,嘴里大声吼嚷着关于生殖器的污秽词语。Chris就站在门口,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看着杀红了眼的两个人,第一次懂了什么叫做恐惧,什么叫做恨。那不仅仅是她童年的结束,更是父亲家暴的开始。从那以后爸爸时常对妈妈毫无人性地殴打,用来逼迫妈妈不准离婚,也用来单纯地发泄压力。再后来,不仅是妈妈,还有她,还有奶奶,都成了爸爸圈养的沙包。而每次,家暴结束,爸爸都会把一打打人民币砸在她面前,散落在桌上,地上。于是,无数带着血的人民币铺成了她长大的路。妈妈总是说她是为了Chris才不离婚,有时还会迁怒于Chris,对她进行不定期的冷暴力。而在外人看来,爸爸是个多金的正人君子,妈妈是温文尔雅被泡在幸福的蜜糖里的贤妻良母,而他们仨,是相亲相爱的模范家庭。甚至,连她的父母都相信了这套说辞,在这样的家庭里详装欢乐。然而她说,她唯一奢求的,就是自己不要嫁一个像爸爸一样的男人,不要做一个像妈妈一样的女人。
“相亲相爱”的家庭在Chris来了美国以后,她”正人君子“的爸爸和“贤妻良母”的妈妈基本不跟她交流,他们的微信聊天栏里只有Chris跟他们要钱,和他们回复的“已汇”,多一个字也不会有。而Chris确诊抑郁症之后,一直在服用抑郁症药物和时常旷课去看医生的事,我想他们也不知道,甚至不想知道。连后来Chris被抓捕以后近十次法庭庭审判决,三个主犯里,唯独她的父母,一次也没有露面。
那一次,是我唯一一次看见Chris眼里的泪,我看见她颤抖地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她坐着桌面上,脚搭在椅子上,我抬头看着她,我看着她那张逆着光的脸,是如何在窗外植物的剪影里,参杂着恐惧,恨,和一种刺骨的坚强,在那光里颤抖。
末了,她告诉我说这是她第一次回过头去看这样的经历,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活着有多疼。她跟我说:“Angel,今天说的事,请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对不起,对不起Chris,我食言了,这个秘密我保守了两年,可我到底还是说了,而且当我敲下这些文字时,就意味着我几乎告诉了所有人。对不起。
我太过清楚什么叫做 ”不嫁一个爸爸一样的男人,不做一个妈妈一样的女人。” 在一个孩子的世界里,最该依赖的两个人变成了恶魔。我希望我可以爱,但我爱不上,即便我逼迫自己,即便时过境迁,我也没办法说服自己是被爱的。爱这件事,为什么那么疼;难道说,爱本身,就只意味着疼痛。然而最疼的是,我真的很害怕有一天,我变成像他们一样的恶魔,但这种害怕,每天都在加深,因为每天我都发现,自己不可控的变得越来越像他们俩中的谁谁谁。
Chris不知道,那天在她忍着眼泪时,我也偷偷抹掉了眼角的泪,我们都一样害怕被被别人看到自己的脆弱。那天的我们,很难得是最接近自己的模样,那天的Chris,无限接近我,不小心越过了对她设立的界限。她不小心也撞破了我“无所谓”的面具。我也是。
那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生疏了不少。毕竟关于过去伤疤这种事,太过于私密。在我们之间这种连朋友都不算的关系里被说出来,就好像不小心在陌生人面前被看光赤身裸体。有些尴尬,有些担忧自己的私事是否成了对方的消遣,还有些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自己不小心触碰到对方最柔软的禁地。
在那之后,我们谁都没有提起过这件事
我以为不提,就是放过她,也放过自己。怎么可能?童年过去,如影随形。谁能做到放过自己?谁,又能被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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