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落伞孩子(第四章)
Chris自那之后便全身心的投入到与自己监护人的搏斗中。她还是怂,不敢采取报警那招,连想到警铃会因为自己而响起,心里都会有些打鼓,想到夜幕里吊着手铐的警察要来到自己屋前做笔录,而自己要在警官和看热闹的人群面前据理力争,也实在是拿不出那样的勇气。于是,她选择第二个方案:搜集监护人做坏事的证据,换取管理人姗姗来迟的信任。她在寄宿家庭的生活没有什么大的变动,寄宿家庭三天两头使点儿小伎俩,时不时再给放个大招。为了搜集最有力的证据,她熬过那些小牢骚,忍了那些拿不到证据的忍无可忍。Chris经历了一段时间卧薪尝胆后,终于在一次过分的行径中拿到了证据。
那个月初,Chris的男主人告诉她:距离该交房租的日子已经过去三天了,他们仍然没有收到学校该划给他们的房租,所以要求Chris自己将一个月1200美元(8000人民币左右)的房租交给他们。回到家里,女主人便无所不用其极的刁难她:“想要吃饭啊,先给房租。”“今天晚上你睡觉别关门,在不交房租之前,这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的。”“明天如果不交房租的话,那便是我最后一天送你上学。”就是这样,Chris的寄宿家庭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逼迫她在最短时间里将这1200美元交付于她们。Chris知道,这不过是他们新一轮要钱的游戏开始了,同时也是她搜集证据的绝佳机会。她生气的提出质疑:“收不到钱就去找学校啊,又不是我不给你们钱。” 然后又演出被逼妥协的样子,答应自己将钱取给他们;再然后她分两天从自己的银行账户里取出1200美元,并且从网上打印了银行账单,交付给她的寄宿家庭;并且用录音笔将他们收钱的话语录下,留做证据。第二天,放学后她将一切经过告诉了学校国际学生负责人,并将录音一并交给她。在检查了学校划单账户纪录以后,发现房租早就在一周前就划到监护人的账号。事情的荒谬程度震惊了学校管理层,在紧急召开了一个会议以后,联系到Chris的寄宿家庭,要求他们立马赶到学校当面对质。整个过程中,虽然管理层并未透露出丝毫风声,但他们焦虑的情绪和穿梭在校园里匆匆的步伐,和跟在后面用结结巴巴的英文一遍遍用:“No, no,no”开头尝试解释些什么的Chris,都让我们这些聚集在图书馆门口的国际生们预感到有大事要发生。
果不其然,过了不到半小时,Chris的寄宿家庭夫妇匆匆忙忙地从自己的小轿车里下来,拖着别扭又焦虑的步伐,穿过停车场,擦肩圣母玛丽的雕像,如同侵略者一般闯进满是穿着校服的豆蔻少女的领地。男主人迎着我的目光问我:“嘿,小孩儿,知道前台会议室怎么走吗?” 他油滑又市侩的声音,用一种仿佛命令似瞧不起的语气跟我说话,他的脸涨得通红,在洛杉矶不到十度的天气里显得不合时宜。而一边的女主人,不耐烦的扭动着那颗如同被玉米须包裹着的红薯般的头颅,松弛上扬的眼角画着廉价且夸张的蓝色下眼线,按耐不住愤怒地冲旁边的空气吐出一句:“Fuck!” 我盘腿坐在红色的长椅上,手指了指会议室的方向,他们便又匆忙向那个方向赶去。他们离开后,别的中国学生围上来 “那不是Chris的住家吗?”“他们在这儿干什么?”“出了什么事?”“诶,Angel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我说:“不知道。” 我低下头开始划手机,没在看指尖快速滚过的新闻,只是默默揣摩着刚才的情景,和我内心夹杂着青柠味儿的好奇和担忧。
第二天,宗教课上,Chris低声向我描述了全部经过。
故事的后续并没有像她所预谋的方向发展。
住家到达会议室后,拿出了自己巧舌如簧颠倒是非的技能;非要说自己的确没有收到学校的汇款,而Chris则是在知道这件事后主动将钱提交给他们的。这一切都是银行的责任,因为系统故障所以账目划分才出现延迟的情况,在今天查到房租到账后就打算回到家就将钱退给Chris 的,这不,还没到家呢就被叫到学校来了,钱都带在身上,当着所有管理人的面退还给Chris。他们还说,不知道为什么Chris要想出这样栽赃的戏码来陷害他们,可能是误会,也可能是他们向Chris的家长反馈Chris英文进步很慢后而想出的报复。总而言之,学校管理人又一次的相信了监护人,而Chris则是在用英文说不清楚话的情况下,被默认为由语言问题而产生的误会,毫无辩解之力。她根本没办法跟监护人那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斗争。
回到家后,她的监护人冲她大骂了几个小时,她并不在乎 “反正我也听不懂骂了些什么”,然后被克扣了晚饭,被惩罚禁足一周。
她在跟我描述整件事情的时候,没有带一丝情感,只是末了,有一个戏虐的微笑。
Chris输了。
之后的日子里,她的生活除了监护人无预告插播的各种狗血剧外,就只剩下学业的压力。
十年级的学生必修世界历史课,英文文学,和代数几何。而Chris的英文还不到国内小学毕业的水品,见面跟人打招呼还局限于:“How are you?””I am fine, thank you and you?”的套路。用这样的底子来飞越美国人十年的教育,毫无胜算。历史书她是看不懂的,英文论文凑出了自己所知道的所有单词还是凑不够字数,而数学代数里无数个超过15个字母的专业名词更是不知所云。随着时间的推进,进入到秋季学期末,所有科目的作业都变得越来越多,考试越来越频繁,学的东西也越来越难,生活每天的都被deadlines碾着向前翻滚,课业压力比起刚开学来说,翻了好几倍。
Chris渐渐被课业压力淹没,虽然我已经不计较她抄我作业了,但她还是一连拿了好几个F。任何地方的教育者都是一样的,对待所谓的“差生”都总会少些许兴致,并不会像大家所期待的那样,西方人就能在这件事上拥有更高的文明,更多的柔情。那种誓死不放弃的戏码真的只在教育纪录片里才能看到。在数次找来Chris谈话却发现她连话都说不清楚后,所有老师都失去了耐心,先后将Chris打入“无可救药”的阴暗牢笼。
但Chris发现,做一个“无可救药”的人,有好多便宜可以占。比如交不上作业,老师会摇摇头就放过;比如小组作业时,搭档会一声不吭地一个人承担所有任务;比如上课跟人聊天也会被理解为求解释而被原谅。总之,做一个“无可救药”的人,好像可以生活得更容易些。Chris渐渐地,也接受了这种“无可救药”的定义。哪知,这不过是温水煮青蛙,这不过是生活的另一种无声无息的暴行。
生活所有的容易,都在暗中标号了价码
有一天,上课时,一位美国女孩儿偷偷拿出手机玩,被老师当场逮住。在老师质问:“你为什么玩手机”,女孩儿指着身边用翻译器翻译的Chris说:“是因为我看她先玩儿的。” 老师长久以来被积压的怒火噌的一下被点燃,当着全班人的面呵斥着她,她根本插不进话去解释。她无助地站着,每次的欲言又止都被认为是一种欺瞒,都被认为是一种挑衅,都被认为是对这火气不服输的较量。被认为是想堵住被剧烈摇晃后充满气泡的香槟瓶口,那颗不识趣的木塞。老师火气越来越大,最后把自己气哭了,惊动了教务处。那个栽赃于人的美国女孩儿,涨红了脸,不知所措,被内疚和恐惧折磨着,最终也没有勇气澄清事实,没有勇气说出那声对不起。行政人员来到教室里把Chris带走,坐实了她坏孩子的位置,而这过程中一切她努力尝试做出的解释,没有人听见,没有人听懂,没有人想听;但每一次嘴唇的碰撞都被看见,被记住,被留做是狡辩的证据。她离开后的桌上,明明晃晃的摆着她摊开的翻译器,随着空气中呵斥声的频率微弱地颤动。
她输了,她又输了
她想要扳回一城
既然所有人都认为她是坏孩子,那就做个坏孩子好了,就像所有人想看见的那样,也许自己天生就适合做个坏孩子。
那天,她变成真正的叛逆,拥有真正的乖戾
她再也没有来找我要作业抄,她再也没有拿出过她的翻译器,她再也没有打开过她的笔记本。她唯一吸引到我注意的,是一只手插兜里,对着另一只手上的手机屏幕笑出声来的时候。自那以后,除了她圈子里的朋友们,她好像跟所有人都树立着一种敌对的关系。我不知道除不除开我,因为我确信我是她眼里那种“老师的走狗”,敌对所谓“好学生”的戏虐里肯定有分给我的一份;但她还是在我周围的九宫格的座位里徘徊,坐我前排掉过头来跟我说话时,眼睛里还是带着的是粉白色的友好。
自那以后,Chris的脏话技能突飞猛进。面对所有老师的质询,责罚,她都可以快速而有力地予以最稳准狠,最下流的回应,直到他们退缩,直到他们摆摆手地“放过”。这让她的寄宿生活容易了很多,既然摆出了破罐子破摔的态度,那对监护人也就没什么可掩盖的憎恨,所有的不爽都可以用不加修饰的愤怒来回应。好像有了愤怒的撑腰,自己也变得庞大了不少,加以练习,便足以应付那些充斥着生活的暴行了。
再也没有人想要帮助她,包括我。而生活中一切的一切都把她越推越远,确切地说,生活中一切的一切都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把她推远,越来越用力地把她推远。直到一天,她再也没有力气将自己拉回。直到一天,她再也不相信自己可以被拉回。相信着这种不切实际的事情,太傻。
生活对她下手特别狠,被鞭打的希望,也特别疼。
如果,有一种可能,可以被保护。如果,有一种可能,可以从窒息的生活中探出头来。她可以跟全世界对抗。
从那以后,她发现没有人再尝试去“管教她”,这太棒了,再也没有人找她的“麻烦”。她无比的相信,只有自己硬起来,比这些名义上对自己有掌控权的人硬,他们就会退缩,就不再威胁自己。原来,这个世界的生存之道,是以毒攻毒,以硬碰硬。那些曾经被教导过的柔软与谦让,不过是强权者在弱者脖颈上安置的拴绳;用使其窒息的方法,来逼迫其为己所用。而唯一可能逃出绝境的办法,就是不顾一切地亮出你的牙齿,拼命撕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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