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给爸爸打过电话,问姥姥的病情。爸爸停顿了三秒,然后,用我能察觉到的刻意的轻松的语气,回答了我,“今天早晨我去的,挺好的”。我也十分默契地回复了他,“挺好就好”。他不擅长敷衍我。至少在他觉得我能承受或者此时此刻我应该承受的事情上,他从来不敷衍我。
回家的票退了又定,定了又退。情绪汹涌了又平静,平静了再汹涌。好像很久都没有这种无力感了,在我觉得我的至亲思念我需要我的时候,我却在,远方。
在这样一个时而都看不见月亮的地方,是连牵挂都无法迁徙的啊。能连线的大概就只有记忆了,一串串,暖暖的,甜甜的,闪闪的,干干净净的。好像姥姥刚冲好的油茶面糊糊;像姥爷刚买回来分给我们的糖葫芦;像姥姥带我去采蘑菇那片林子里星点的光斑;像姥姥家房后一大片一大片的雪白雪白的土豆花瓣。
那时候的生活,为什么就能那样简单啊。
经常和哥哥山上河边的到处跑,跑的满头大汗,灰头土脸。然后跑回舅舅家姥姥家,不停地吃好吃的。渴到不行了,就在井边转着圈儿地等哥哥打水,第一口总是舀给我的。最刺激的就是去一公里外的陡坡,陪哥哥骑车,他载着我直着冲下去,姥爷笨重的老式自行车,伴着我的尖叫声起起伏伏,直到慢慢停下来,然后哥哥会下来,推着车子和我到坡上面。这个游戏,重复循环了一个又一个下午,一个又一个夏天,一个完整的我的童年。
舅妈要再生个妹妹的时候,哥哥说要个和我一样的;而今嫂子都快生宝宝了,哥哥还是会和我说,“是个小女孩,生孩子的时候,你回来第一个来抱”。(因为家里有老话,孩子第一眼见谁就像谁。那--像护士小姐姐好了)
听姥爷教我们几个识谱,我是唯一的女孩儿,却怎么都学不会。姥爷急得跳脚,他再回过头来带着我唱一遍歌、哼一遍调、可是再一看谱子我又不会了。想起来,姥爷教我唱“浏阳河”,舅舅笑得肚子疼了,我还是不会唱那个拐了十八弯的音;等舅舅能一边听曲儿一边按出来的时候,我基本就已经弃疗了。不是抱着肚子喊疼,就是感觉头晕,要不就是装吐,不过,姥姥最懂我,一枚烧鸡蛋,好像就能治好我所有的病。
不过我也有我擅长的,在哥哥抱着日记本愁眉苦脸的时候,我已经能在姥爷的指点下,写下一段段我感受到的“日子”了;在哥哥用男孩子的胜利感,描述“抓鸟”的乐趣的时候,我已经能在脚注的位置,写下小鸟儿的悲剧人生了。等我读到鲁迅写的闰土写的百草园,我的反应大概就是,天呐,这个直男。
小时候,和姥爷走着乡道,听着姥爷讲他认为有趣的事,总觉得时间很快。现在,看姥爷微信分享给我的各种励志的鸡汤的自我防卫的小贴士,虽不会觉得有趣,但还是觉得暖暖。
有时候听姥爷拉二胡,吹喇叭,伸缩着手风琴,哼着我自己都找不到的调子,一不留神,趴在炕头就睡着了,然后一睁眼,好像就又过完了一个夏天。
小时候,最喜欢姥姥编的小辫子,带着姥姥买的头绳,或是她从哪里踩得不知名的小野花。跟着她的屁股后边,去找野菜,找磨菇。然后,去给没儿子的这个奶奶送去,没人照顾的那个爷爷送点,那是我能感受到的,最初的善良。
又想起姥姥让我和哥哥拔草,快两百米的树墙,要认认真真地找到里面的杂草,流汗了,脸都花了,姥姥过来送水送冰淇淋,告诉我俩,“眼是懒蛋手是好汉”。现在想来,那大概就是要坚持住的意思吧。有时候,我想仔细地想很多,姥姥和我说过的话。可是脑袋里,就是空白了。爸爸说,那些土道理,我都在实践了。我却难过,我永远都无法再次去感受,那些曾给我启蒙的最朴素的生活哲学了。
这个没有太多文化知识的老太太,在我不被重男轻女这一观念宠爱的时候,和她照顾着的一家子人一起,给了我爱和陪伴。
直到长大后,才明白。我所有的原生的自卑怯懦,和我童年的经历有关;我所有的对自己情绪的感知,对情感的炙热和执着,也和我这样温暖着的童年有关。
2008年夏天,姥姥第一次发病,那个夏天我学会了洗衣服;2017年春天,姥姥病情加重,我学会了做饭;我以为,我越大越能有能力保护我爱的人,能为我的至亲做些什么,
2019年春节,姥姥病情恶化,我却只能推推轮椅,偶尔翻译一下她的手语和她对话了。
有一天,小侄问我
“太奶奶怎么了?”
我停顿了三秒,然后,用我能察觉到的刻意的轻松的语气,回答了他,“太奶奶没事”
他接着问我,“那太奶奶怎么不能说话了?”
我说,“因为太奶奶在变成小孩子,和你小时候不会讲话一样”
“那太奶奶会不会不认得我们了?”
“不会”
“会变到多小?变回妈妈肚子里嘛?”
我强忍泪水,说不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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