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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幼童到少女的色彩记忆

从幼童到少女的色彩记忆

作者: 亢亢然 | 来源:发表于2022-11-06 23:21 被阅读0次

    生命初始的懵懂记忆,就像人生的底片,其色泽涂抹于生命深处,在某个特殊的时间节点,忽然跳脱出来,无论如何美颜或滤镜,都无法修饰掉一丝一毫。

    我快出生的时候,给妈妈号脉的老中医说,“准是个男孩儿。”我妈孕期种种迹象,都像怀了个男孩儿。可是,我的的确确是个女孩儿。

    刚出生的我,通体雪白,四肢健全,全须全尾。据说,当时家人已经谋划好,要把我送给一对无法生育的双职工夫妻。我爸和我妈的目标不是生一个健康的孩子,而是生一个男孩子。家族为什么不喜欢女孩子,就跟公鸡为什么不喜欢下蛋一样,没有任何道理可言。

    据姑姑回忆,我好像预感到自己的命运,拳头紧握,脚丫乱踹,双眼凌厉,嘴巴张得奇大,一眼可以望见喉咙里那颗小小的扁桃体。随着震耳欲聋的哭声,那颗扁桃体有节奏地一颤又一颤,震慑住了在场的所有亲人,他们决定留下我这个敢跟命运抗争的襁褓女婴。

    当时的情形,我们家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用我妈的话来讲,内忧外患。一个女婴的降临,没有给家庭带来一丝喜悦。虽然没有被送走,但是,我在家里处于无人照管、放养的状态。因为,任凭怎么努力,我都无法拼凑出妈妈的脸庞。尝试了很多次,妈妈的样子,的的确确就像从未出现过似的。倒是我那冰冷的爸爸,短暂地出现在记忆里。那有限的几次记忆,就像几页带有颜色的生命底片,有黑色的,有白色的,有红色的,还有绿色的,最后一次的记忆已是少女了,爸妈都在,是焦糖色。

    我想我一定拥有世上最单纯最愚钝的家人,虽然丢掉了很多记忆,可是他们总要告诉我一些事情,拼凑起那些我毫无印象,对我更毫无益处的记忆。

    先说说黑色记忆,应该4岁左右,那一天,我像着了魔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家人的哄劝和恐吓都无法阻止我的哭声。最后我爸爸失去了理智,他抱起我,要把我往家附近一个高高的水塔里送,水塔里有口深不见底的水井。我妈和我妈单位的好多叔叔阿姨都参与了那次“营救”,我至今一点都不怀疑我爸真得想把我淹死在井里。后来我得救了,坐在明亮的隔壁阿姨家里,灯光温暖而刺目,让我一下子就能想起黑色的水井,怜爱的表情让我明白,我差一点就没命了,可是,我一点都不感激,也没有庆幸,反而一直回想着阴森森的井水泛着黑黢黢的冷光。

    再说白色记忆,不记得我爸是如何教我识字的?只记得那是寒冷的冬天,我举着发酸的胳膊,捏着一截儿白色粉笔默字。手指冻得生疼,好不容易捏住了粉笔,却想不起来如何写字,好不容易想起来字的模样,又捏不住粉笔。直到从黑板这头默写到那头,才可以离开。那个冬天,朦朦胧胧,躲在围巾里的嘴巴不断哈出白气,捏不住的白粉笔,以及黑板上的白字。我想,这一生,冬天在我的记忆里都会是白色。

    接下来的红色记忆,像童年里一划而过的暖镜头,即便是红色的,也充满奇特的味道。5岁的我在吃西红柿,可是西红柿的汁液让嘴唇又疼又痒,我不喜欢,它不漂亮也不甜美。我蹲在那里吃西红柿的样子,就像一个巨大的西红柿在啃一个小西红柿。我小心翼翼地把西红柿递给爸爸,脸上的表情一定激怒了他,只听一声呵斥,“吃掉!”我立刻低下头,眼泪掉在果肉上,大口吃起来,奇迹般的事情发生了,嘴巴不痒也不疼了。眼泪是个好东西,可以治痒也可以治疼。

    下面要讲的绿色记忆,定是这辈子最难忘、最有营养的记忆,每次那些不愉快的记忆涌上心头,我都会用这个记忆来驱散。那是深夜,很晚下班的爸爸带来了几排酸奶,确切地说,90年代还没有酸奶,应该类似果酸乳的饮料,饮料瓶子做成一个个绿色的卡通娃娃,每个娃娃都戴着一顶绿色的塑料礼帽,抠开礼帽露出果酸乳的锡纸瓶口,插根白色的透明吸管,就可以尝到酸甜的味道。

    那一天,爸爸没有放下东西就走,而是坐下来,把我揽进怀里。他拿出一只白兔模样的小牙刷,恰巧小白兔的衣服颜色也是绿色的。爸爸捏好牙膏,教我如何刷牙,他甚至拿起牙刷,帮我一下又一下地刷起来,爸爸的脸庞我始终回忆不起来,只觉得爸爸的手握着我的手,特别软。我希望自己的牙齿好多好多,这样他就可以刷得久一点。可是,刷牙还是结束了。他又拿出一个指甲刀,开始给我剪指甲,一下,一下,又一下,嘎嘣脆的声音,我至今都无法找到可以跟它媲美的音符。

    那时我7岁了,因为弟弟的出生,我离开爸爸妈妈,被寄养在奶奶家已经2年了。爸爸总隔一段时间给我送来那些果酸乳娃娃饮料,给我刷刷牙,剪剪指甲。他总是晚上下了班才来,坐不了一会儿,匆匆离去。

    前面讲过了,我是个敢跟命运抗争的孩子。四年级的一天,我决定不再回奶奶家,而是按照记忆,毫不犹豫地独自走回了爸爸妈妈的家,我走了足足一个小时,可是,那是最幸福最漫长的一个小时。妈妈看到独自一人的我背着书包,脸上没有任何欢迎和惊喜的表情,我并不计较,只要没有赶我走,就可以回到爸爸妈妈身边了。

    最后一次的焦糖色记忆,我读初中了。妈妈一如既往的繁忙,爸爸所有的注意力,就是让我好好读书。我每天被关在家里,不许看电视,不许玩游戏,不许外出,不许社交,每天晚上都要学到深夜。可我依然是那个敢跟命运抗争的孩子,被关在房间的我,依然没有学习,百无聊赖,只好拿出一本本课外书装样子,看困了就睡,睡醒了继续看,当然几乎每个晚上都是在呼呼大睡中度过的。

    有一天,停电了,爸爸送来一根点着的蜡烛,就出去了。橘色的烛光,让房间更加静谧和安全,光影之中,我再次酣然入睡,正睡得香甜,只觉脸庞发烫,伴随着阵阵焦糊味道。我惊醒,只见蜡烛已燃到桌面,书籍封面的边角已经烧起来,塑料底座的台灯,也被烤得变了形。我惊呼,“爸爸妈妈着火了。”客厅里的爸爸妈妈冲进来,爸爸劈头盖脸问道:“你是不是睡着了?”我羞愧万分,但是毫不胆怯的狡辩:“我没睡。”妈妈一边断掉电源一边拿抹布擦拭灰烬,气急败坏道:“你个小妮子,早晚把自己给烧了。”我只是重复道:“我没睡。”从此以后,学习的房间被明令禁止关门,它敞开着,觑着毫无隐私的整个少女时代,那明晃晃的被烧成斑驳纹理的书桌上,像印了一朵巨大的变形的焦糖色棉花糖。

    岁月匆匆,记忆虽然无法更改,但是我拿到了人生的调色盘,生命最初的底色,只是底色。那个敢于跟命运抗争的女孩子,擦掉时光的旧色,拿起画笔和松节油,覆上调出的新彩。

    我把这段文字发给年过六旬的爸爸妈妈看。

    爸爸说:“我女儿是个才女。”

    妈妈说:“我女儿最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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