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的狗

作者: 方隅 | 来源:发表于2015-08-30 12:52 被阅读45次
    苍的狗

    我搬了板凳儿坐在院子里,阳光刺亮,我想我是在晒太阳。

    日头偏西,一刀切开了小院里浑圆的日光,我坐在一半的阳光里眯着眼睛看天上半明半暗的云,我的狗卧在另一半的阴影里,小心地舔舐着它的腿脚。

    它三岁了,老话说狗一年人七岁,我想它现在已经算是个二十岁的青年了。

    它正处在人生意气风发的时候,背上有竖起的金色鬃毛,战斗起来像头愤怒的狮子,煞是威风。

    它是我的狗,我的狗没有名字,有人问我说陆先生你为什么不给自己的狗取个名字呢?我说它自己不喜欢,众人便笑我,那狗也笑我,我笑着应对着人的笑,转头便想给我的狗一脚。

    它的确不喜欢,我懂它的语言,可别到处乱说我是少有的懂犬语的人,我的狗告诉我,它没有名字,也不需要名字,它一次次地投胎轮回,疲劳至极,每一世的主人都会给它取个或好听或洋气的名字,它死之后,还有几个主人会偷偷跑到荒郊把它的尸体埋起来,立个碑文——某某忠犬之墓,以示纪念。

    我的狗说那时候它便舍不得走了,巴巴地等着烧骨头和狗粮,后来,渐渐地人都走了,只剩了那木头立在乱土里。

    它赶去投胎,但世代为狗。

    主人世代不同,但它世代为狗。

    它终于不再说话,我道它定是造了怎样的孽,它不说话,都道那是命,说什么呢?一只狗都知道那是命。

    我的狗从不乱吠,来了人也是,众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寒暄客套,它则老老实实地卧在角落里,不吠一声,活像个忧郁的诗人。

    我不喂它骨头,小骨头渣儿也没有,它说它理解,一个穷酸文人哪儿还能给狗喂得起骨头,我恼起来踢它,它也不动,我怎样踢它它就怎样躺着,头歪在地上,活像只死狗,这死狗嘴就这么贱,呸。

    这死狗说它也曾想做个盖世英雄,身边众多美狗环绕,可它都不打算要,好狗儿志在四方,我道那功成名就了呢?它耷拉着耳朵,像是想起了什么忧愁的事,成功了便会有许多的骨头,许多的美狗环绕。

    那这死狗还为什么忧郁?我的狗便叹气,道,那是我最想不到,也是最不想要的结果,你懂么?

    我自然是不明白的,这狗是成了精,它是个哲学家。

    我的狗终日被我囚禁在四四方方的小院里,我允许它想着它的盖世梦想,于是它便跟我说,这一狗生也就这样儿了,梦想的事,也只适合想想。

    我给它开了道玻璃墙,它望得见外面的世界,但它出不去。

    我给了它最好看的狗链,镀24K金,它也只是若无其事地拿来磨牙,锁链上累累齿痕。

    它不怕那狗链被偷,我睡在自己的房间里,整日担心自己的书被偷了去,自己的银两被偷了去,自己的媳妇儿被偷了去,那狗则若无其事,月夜躺在金链上孤独地看月亮。

    它告诉我夜里有贼来过,我心里这么惊着,那贼惧着我的狗壮硕的身子,迟迟不敢从墙头上翻下来,我的狗也不动、不叫,痴痴地望着那蹲在墙头上瑟瑟发抖的贼。

    这条坏狗说,它只舔了舔牙齿,连益达都还没嚼,那贼便走了,只在我家墙上冻了半夜便骂着娘走了。第二天这狗冷冷地跟我这么说着,我高兴地跑出去给它买了盒炫迈。

    后来那贼又来了,蹲在墙头上投了块肉下来,我的狗无动于衷,它是素食的狗。许久,那贼又投了些油饼,我的狗无动于衷,它是饿,但没吃,这是我惯的毛病,但凡扔给它的东西,我的狗通通不吃。

    一只高傲的狗。

    那贼便又走了,我第二天把那油饼和肉一并埋在了花园里,那狗跟着我,埋最后一锹土的时候,我的狗咽了口口水。

    我于是放了它,看着它,我想着它应该有它的盖世梦想。

    我喂了它最后一顿饭,给它买了骨头,让它带上足够的狗粮,此去山高路远。它不吃,也不收我的馈赠,我以为它会含着泪依依不舍地走,但事实上它只抬起头用它的狗眼看了看我,便转身跑了,是跑的,我从不知道它还能跑这么快,趁早滚,薄情的狗。

    它一路这么跑着,不敢停,跑过了茫茫平原,钻过油菜地的时候几只花瓣夹进它背脊上的毛发里,那狗便觉得很美。

    那只插花的狗便一直这么跑着,跑过朝阳,跑过落日,跑过繁花似锦,跑过雨雪纷纷。

    终有很多人跑到我的家里来报告那只狗的消息。

    "哎哟陆先生,我跟你讲哦,我今天去买肉的时候啊,看见一只老大的狗就蹲在那个肉摊前哎,金色毛发的,不过脏兮兮的,大耳朵,我看呐就是您家的狗。"

    "老陆,你那条狗我今天看到了,就在我们公司地下车库里,那狗就躺拐弯指示牌前面,我摁了几次喇叭,它都不起来,我怀疑它是不是死那儿了。"

    "陆先生的狗啊?我也见过哩,那天在植物园门口跟一大群狗咬起来了,以少战多啊,被咬得浑身是血呀!"

    "是的是的,但是它口里也咬着一只狗,死死咬住喉咙,就是不松口!我也看见了。"

    ……

    我于是担心起那只贱狗来。

    可是渐渐地,竟也就没人跟我聊起我的那只狗了,我的那只高贵的哲学家。

    更多的是,我自己默默地想起它来。

    "陆先生曾经有只狗,后来死了。"

    我听到这话,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索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我终日做着自己的事,但再没人向我问起那只狗,是的,我再没有那狗的消息。

    直到有一天,我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一半阳光。

    一只黑狗突然踉跄着跑进来,一头倒在另一片阴影里。

    我赶忙立起来,遥遥地望着那只狗,仔细看看,并不是我的狗。

    我走过去踢了踢,才发现它的嘴里叼着一瓣樱花,吐了之后,便沉沉地死了。

    我的心一惊,好生奇怪,收了樱花,便出去找来人把这狗处理了。

    又有一天,我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一半阳光。

    一只白狗突然踉跄着跑进来,一头倒在另一片阴影里。

    我赶忙立起来,遥遥地望着那只狗,仔细看看,不是我的狗。

    我走过去踢了踢,它的嘴里也叼着一瓣樱花,吐了之后,便沉沉地死了。

    我的心一惊,好生奇怪。

    匆匆找来人便把这狗处理了。

    又有一天,我还是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一半阳光。

    一只棕狗突然踉跄着跑进来,一头倒在另一片阴影里。

    我赶忙立起来,遥遥地望着那只狗,仔细看看,还不是我的狗。

    我走过去踢了踢,它的嘴里又叼着一瓣樱花,吐了之后,便沉沉地死了。

    我的心一惊,好生奇怪。

    还是找来人便把这狗处理了。

    ……

    整整一个春天,我找人处理了共十一只不同的狗,距离我那三岁的狗出走刚好八年。

    终于有一天,我晾晒完收到的十一枚樱花之后,便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一半阳光好不吝啬,我身上一会儿便暖洋洋的,我伸了伸懒腰,倚在椅背上看新到的报纸。

    另一半浓重的阴影里终于沉沉地走出来一只金色的狗,我认得出,那正是我的狗。

    我吃了一惊,久久望着它竟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团了手里的新报纸扔得远远的,我的狗,我想了它八年!

    我的狗高兴地奔过来,用它的糙舌头热情地舔我的手,用它的浑圆的身子蹭我的腿,兴奋得像与老友重逢。

    我高兴地找东西给它吃,比如我最爱吃的巧克力、棒棒糖、冰淇淋,我给它洗澡,眼睛热热地看着它身上的每一处疤,我送给它一个项圈,那是我自己用草秆编的,它表示很喜欢。

    给它梳洗一番之后,我们在院子里聊天,我坐在阳光里,它懒懒地躺在我右脚边。

    我问起它的经历,它绝口不提,只苦涩地笑笑,我看到它钝钝的牙齿。

    这狗十一年,已经七十七岁。

    我后来知道它成了狗王,那些狗永远的精神领袖,它到达了许多家狗到达不了的地方,它触到了许多宠物狗无法触摸的土地,它嗅到了大多数狗都嗅不到的花香。

    我的狗就躺在我的脚边,那十一年,一年一个樱花瓣,我的狗告诉我,那十一只死去的狗都是它的追随者,它们的使命是送到那瓣樱花,送到了,便可立即死去,狗生终结。

    我问我的狗为什么非得是樱花瓣,它眯着眼睛不说话,许久,这只贱狗一只眼睛望了望天空,听说,苍狗配樱花,没有为什么。

    切,这只矫情的狗。

    三天之后,我的博学多闻的哲学家狗去世了,我把它埋到了花园,并在土堆上栽了一株樱花,那十一瓣干枯的樱花也一同埋了进去,它告诉我不要给它立什么碑,它世代都得是狗。

    它世代都得是狗。

    我说,好。

    从此以后,整座城都知道,陆先生再不养狗。

    文/方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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