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冷热交替,天气总伴随些反常。
一旦气温降下来,布满雾霾的天空,清澈了,高远了,目光不再受到羁绊,可以随心所欲地延伸。
午饭过后,太阳光在朝南的阳台上欲去不去,左右逡巡。
我拿来小方凳,坐到阳台上,背倚玻璃门,晒着太阳。
不一会功夫,身上暖意融融,叫人昏昏欲睡。
自然而然,眼前闪现出一幅画面。
四爹爹背靠草房子的东山墙,屁股下坐着的是两块泥坯,用稻草包裹之后,泥坯砖柔软一些,不再生硬地硌得慌。
他面对着一条大河(五十年前可以当之无愧地称之为大河,尽管现在连河塘也算不上),一个村庄人吃的是这条河 ,在这条河里淘米洗菜汰衣服,也在这条河里刷马桶清痰盂。
四爹爹把双腿伸直平摊,与身体形成“L”形状,整个人无遮无挡地沐浴在中午的阳光里。
刹那之间,那温暖的光线似乎变成无数条柔若无骨的小虫,肆无忌惮地到处爬,从他的头爬过他的脸,又从他的下巴一路蜿蜒,无声无息地从他的面前爬向他的双腿,直至裸露的十根脚指头。
四爹爹眯着眼睛,微微地歪着头,嘴角稍许上扬,他感到惬意了吧,我好像听到他低沉又满足的呻吟声,一串接一串的叹息声可是真真切切,声声入耳。
也许被冬天的暖阳撩拨得无处安放,四爹爹直起身子,抽开腰间捆扎棉袄的麻绳,大袱棉袄便彻底敞了开来,露出内里更为破烂的一面,絮絮叨叨的棉花从破损处翻出来,就好像被打得皮开肉绽的脸。
四爹爹棉袄里面,什么也没有穿,光光的身子,瘦骨嶙峋,那排排的肋骨宛如奶奶用来梳头发的篦子,齿条根根分明。
他低下头从棉袄的内里捉虱子,其实根本不需要寻找,只要扒开皱褶,一窝窝蠕动的虱子就好像圈着的鸡雏,争先恐后地往外涌。
我以为他会把虱子捻死或者扔掉,想不到他搓起左手的拇指、食指与中指,捏起虱子就往嘴里放,硕果仅存的两三颗牙齿磨动起来,居然咀嚼出炒黄豆一般的咯嘣脆, 而且,他还眯着眼睛,微微地点着下巴,那享受的神态好像在品尝美味佳肴。
咦,站在一旁的我,嗤着鼻子,表示对他这种行为的嫌弃与厌恶。
作为农村长大的孩子,没少见人捉虱子吃,但像他这种大把大把吃虱子的还是不多见,而且,他的棉袄实在是脏,露出的棉花沾满乌黑的草屑与杂物,跟夏天小孩的瘌痢头差不多。
见他吃得津津有味,我也感到全身痒嗦嗦,就把手伸进棉袄里面,龇牙咧嘴地抓挠了半晌,不但没能制止瘙痒,反而痒得更厉害。
于是,我就脱掉大袱棉袄,寻找里面的虱子。也是破棉袄,冒花程度,比四爹爹好不了多少,但比他干净一些,也厚实一些。
虱子人人身上有,我也不例外,见我毫不犹豫地扔掉虱子,四爹爹伸出手,从我棉袄的针脚处捡起一只虱子就往我嘴边送,我抿着嘴,把脑袋往后缩,好像他要给我吃毒药。
见我避让,四爹爹哈哈大笑起来,瘪嘴扩成一个大窟窿:真是小傻瓜,虱子吃人血长大,好营养啊,拿钱买不到,丢掉多可惜!
我才不信他的话呢,要是虱子真这么好,咋不见有人拿虱子去糖担子上换薄荷糖芝麻糖来吃呢?
我站起来,离开四爹爹两步远,翻过棉袄,对着太阳使劲地抖动起来,要把上面的虱子抖干净,不然总咬得我全身痒嗦嗦。
四爹爹拿过旁边的拐棍,撑着屁股离开地面,挪到我的脚边,用手在灰尘里面寻找虱子,再捏进嘴里,因为太认真,又太仔细,他那张皱皱巴巴的老脸几乎要整个地贴到地面。
不多一会 ,他的嘴上和脑门涂抹一层黑灰和草屑,经河水和阳光的反射,变成了戏台上的小丑。
我跑回家,告诉了父亲,他一声不吭,继续低头给我编织芦花鞋,不然这个冬天我又得光脚了。
我长到五六岁的时候,终于隐隐约约明白一些事理,才懂得四爹爹太阳底下捉虱子吃是不得已而为之,可那个时候,四爹爹已经过世两年。
我不该嫌弃他的。
四爹爹为人老实,又家徒四壁,致使娶不上老婆,没有孩子,一辈子孤苦伶仃,直至老得走不动的时候,我爷爷才把他接来我的家。
那个年代,家家都难,吃上顿没下顿,穿得拖一片挂一片,穷死饿死病死的不在少数。
我直至长到十二三岁,衣服里面和头发上还有虱子爬行。
时间过去五十年,可看到有人蹲在墙角下晒太阳,我还是会想起四爹爹一边晒太阳一边吃虱子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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