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在老街一直成长到十八岁。然后,离开家乡去北方求学了。
所以,对于故乡的印象,大多离不开那条短短的老街。我相信在很多人的记忆中——尤其是那些在小镇、小县城里生活过的人——都有这么一条代表岁月与传统的老街。
我一直试图找到老街的图腾,赋予其一个易于分辨的标签,让朋友们能愉快且容易地了解并记住她。几经尝试,我选择用方言俚语来记录老街。
老街地处湘赣交界,虽然官方将老街话划分为赣语系,但实际上老街话中还是有很多湘语系中的特有词汇和发音。而且,老街话只在老街这一片地界流行,“市话”也以老街话为正宗。老街周边的几个县,其方言发音与老街话相差颇大。到了最南边的那个县,讲的方言已经近乎外语了。
老街话中有一些词汇,是其独一无二,绝无仅有的。
一、打讲
用标准汉语来解释“打讲”,就是闲聊。不过,“打讲”比较强调两人之间进行的闲聊。如果是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聊,就是“打群讲”。如果是一堆人听某一个人主讲,比如盛夏的夜晚,大家都围在一起听老爷子讲鬼灵精怪,那又叫做“听人讲古”。
“打讲”这个词,“打”是主动词,“讲”是助动词。“打讲”时,必须手舞足蹈,表情丰富。我曾经怀疑,“打讲”是不是借鉴了京剧中“唱、念、作、打”的“打”。但又很快否定,因为老街话中的“打”,必然是击打,或者是武艺。
击打,很好理解,比如张三打了李四。做武艺理解,就是地方特色了。老街将有功夫的人称之为“打师”。打师,必然是侠义的,敢于主持公道,惩恶扬善。当年我党在老街组织工人运动时,好些个打师就在里面起到了纠察、保卫的作用。如果有武艺,但是只用于混江湖,且不学好,那顶多只能算作“罗汉”,京城中称之为“老炮”的就是这类人。再有混子,武艺稀松,甚至只会王八拳,统称为“打锣的”、“小锣党”。青皮、滚刀肉、马仔,就是指的这类人。
老街的打师曾经非常出名,以至于老街某医院的骨科也曾经远近闻名——打师的专业技能之一就是正骨、接骨、治疗跌打损伤这些事。毕竟,整日舞刀弄棍、上房跳墙的,磕磕碰碰是日常,缺胳膊断腿是加餐。如果打师自己不会这两下子,多少好汉就得折里面去——黄飞鸿不也开着一个“宝芝林”么?
可惜到我懂事的时候,打师已经不流行了,甚至连“罗汉”都极少。“小锣党”经常见——除了模样非主流,表情嚣张一些外,并不让人望而生畏。所以关于打师的传闻就很少,并且的确没见过到打师的真容。我的一个初中同学,说他的某个堂兄就是打师。曾经被另外的打师用“黏(念nia,一声)打”的方式暗算过,吃了很多药才治好。
“黏打”是一种极其高端的武艺。练成之后,无需与敌人交手,只要从敌人身边走过,轻轻蹭一下对方,就能让敌人中招。根据时辰和出手位置、力度的不同,中招者或者立即毙命,或者苟活几日再一命呜呼,或者只是受伤,痛苦上一段时日,总之无一失手。金庸笔下的的陈近南,有一门“凝血神爪”的绝技,伤人于无形,与黏打颇有几分相似。
所以,我相信,打讲中的“打”,绝对是从了“武艺”的意思。因为打讲不是吵架,不是生死相搏。打讲的目的,在于传递、沟通信息,让对方接受自己的观点。这样说来,打讲与太极推手是极为相似了。何况老街的街坊,都习惯于借助形体动作和面部表情来增进彼此之间的亲昵,用拔高的声调来表示聊天的欢愉,你来我往之间,颇具观赏性。
“打讲”,还有个引申词——“”打手讲“。一群人聚会,如有两个人需要进行点私密沟通,其中一人就会表示,要和某某人“打手讲”。这时,大家都心领神会,借故离开,留出空间给二人凑到一块“打讲”。当然,两个需要”打手讲“的人以此为借口暂时离群,大家也都会允许,表示理解。这里“手”字的用法,我以为是从“拉手比价”中借用来的。以前,做买卖的生意人,二人若想交易,便将手笼在袖中彼此相握,用手指的动作来讨价还价。这种议价方式隐蔽性极高,同时,也需要双方必须有极好的诚信。要不然,这种仅二人参与,旁人不知的协议,只要任何一方耍赖反悔,这买卖就没法做了。
“打手讲”,一者私密,二者需要双方坦诚,这需求与“拉手比价”是一致的,因此用“手”来进行“打讲”的限定,也是很贴切的。
也有人曾经提过,“手”是做次数算,比如“二手货”。“打手讲”就是“打一次讲”的意思。这中说法也有合理的地方,但没法说清楚“隐私”的来源,所以我还是未采用。
二、几……几
“几……几”是个固定用法,类似于“If ……else ”以及“So……that”。
第一个“几”,是“非常”的意思,发平声,第二个“几”,是语气助词,类似于“之乎者也斯密达”,是个语气助词,发音近似上声。该语气助词可以刻意拖长发音,表示强调。两个“几”之间夹一个形容词,以此达到该形容词的最高级形式,就像英语的“good、better、best”。
例如,夸奖某个女孩子漂亮,可以说她“长得几客气几”。”客气“,有漂亮的含义,也含有气质出众,端庄的意思,所以在表意上,要高于“漂亮”、“好看”,多用于正式场合。比如,媒婆介绍某家姑娘,一定是“几客气几”;几个后生讨论某妹崽的相貌,必然是“几好看几”。
用同一个字来组成一个固定语言格式,表述某种固定含义,在其他的方言或者语言中几乎没有看到过。所以,也有可能第一个“几”,应该是“极”。不过,“极”在老街话中的读音是“切”,去声,与“几”的平声相差甚大。
再一种可能,就是第一个“几”,取的是“几乎”中的“几”。汉语中的几乎,表达了基本上、十分接近的意思。因为“乎”在此也是起到助词的作用,所以“几”便包含了接近的意思。老街话中的“几客气几”,本身就是形容快到“客气”的极致了,何况汉民族长久以来习惯不把话说满,总留一些余地。因此,这个可能或许就是正确答案。
大概是因为占用了“几乎”的几,所以老街话中没有“几乎”这个词,而是用“差点点几”来代替。“点点”无论是在老街话还是其他一些方言,包括普通话中,都有“小”的意思。“差点点几”如果去掉最后的那个语气助词,变成“差点点”,相信大家也都能明白啥意思。
“几……几”还是个中性表达,可褒可贬。如果只用于贬义,特别是那种带着指责的贬义,就不能用“几……几”了。一般,都是用“死”这个字。例如,形容某人很懒,旁人可以说某人“几懒几”。这是波澜不惊的平淡表达。懒人的娘亲在帮着懒人收拾了无数遍房间之后,突然大爆发,指着懒人的鼻子骂道:“你死懒巴懒”。与此类似,还有“死蠢”、“死坏”(形容人道德品性不好),都是同一种用法。
人死万事休。“死”,表示到头了,“顶格”了。能够用到“死”,说明也是没有办法,无可救药了。这也从侧面佐证了“几”就是“未到极值,无限接近”的形容。
三、牙赖
这个词很难用简单的标准汉语进行解释,也无法用一个普通话中的词来予以替代。
“牙赖”,可以是一种行为,也可以是一种态度。
比如,两个孩子斗蛐蛐,小明的蛐蛐战胜了小红的蛐蛐,但是战胜的蛐蛐没有停止战斗,还在继续追咬失败者。这时,小红就可以说:“哎呀,你的蛐蛐怎么这么牙赖?”
这种用法,是对行为的描述及定义,表示得了便宜之后仍不罢休,一定要将对手的底裤都脱掉。也表示这件事没完,不躺下一个绝对不罢休。
再比如,张三和李四两人认识不久,彼此算不上相见恨晚,就是普通的交情。这日张三找到李四,让李四帮忙做事。可是这张三的态度就有点差,见着李四,也不寒暄,点名道姓,让李四赶紧如何如何。李四此刻不乐意了,便回张三:“你怎么这样牙赖?我欠你的啊?”
这是用“牙赖”来形容张三嚣张跋扈的态度。
还有一种情况,“小锣党”拦路敲诈学生时,有的学生奋起反抗,誓死不从。经过一番搏斗,人多势众,群殴经验丰富的“小锣党”们制服了学生。此时,“小锣党”就会一边抽着学生耳光,一边问:“你还牙赖不?”
这里的“牙赖”,指学生不识时务,意气用事。
总之,“牙赖”近乎是一个贬义词了。
单独论“牙”字,或者“赖”字,在老街话中都有明确的意思。牙,就是指牙齿。比如,某人提出来一个十分无用且脑残的建议,大家嘲笑他,就说“你是牙齿痛吧?”因为人若是牙疼,往往会哼哼,而这哼哼声,算不得有意义的话语。
赖,如果不做姓用,多是指“留在某处不走”。比如说,小明赖在沙发上不起身。而在老街话中,赖,也用来表示“烫”的意思。比如某人让开水烫了一下,可以用老街话表示为“被赖了一下”。但是,“烫”在老街话中还是存在的,比如烫发、麻辣烫。“赖”表示烫的意思,可以引申出温度高。比如形容茶水温度高,就可以说“几赖人几,下不得口”。
但不管“赖”是什么意思,与“牙”匹配,总得不出一个适合的词义。或许在很久很久之前,“牙赖”是以另外的形式出现,只是随着传播中的谬误,逐渐变了本义。这已经考究不出来了。
四、哟里
“哟里”,表示一种疑问,有“怎么”的意思。与“怎么”不同的是,“哟里”可以单独成句。
比如,张三和李四闹矛盾,在屋子里打起来了。这时候,他们的好朋友王二进屋了,看见乱糟糟的场面开口就问:“哟里?”
此处,一句“哟里”表达了“你们咋搞成这个样子”的复杂疑问。
“哟里”也可以用于句头,和“WHAT”的用法一致,用于主语之前。例如:“哟里你不去和他们一块耍?”当然,“你哟里不跟他们一块耍”,意思也都是一样。
与“牙赖”一样,“哟里”也是老街专属方言之一。考究下来,“哟里”还是能找到些标准汉语的蛛丝马迹。
普通话中,”哎呦“配合语境,可以起到疑问,甚至反问、质问的意思。所以,象声词是可以用来表达丰富情感及含义的。就像老师听学生背书,遇到学生背错的时候,老师只要鼻子里哼一声,学生就知道自己背错了。
“哟里”中的“哟”,应该也无特殊含义,毕竟,老街人跌倒摔疼,爬起来也喊“哎呦”的。
”哟里“中的”里“,本做语气助词用,而且在老街话中,”里“若是处在句尾,一般无实际的意思,和”了“近似。
在老街,“哟里”在部分情境下,也可以用“搞咋个”替代。比如前面例子中的王二,他也可以在进门的时候问:“你俩搞咋个?”“咋”在汉语中是个比较通用的表达,基本上北方语系中都可以用其来表示“什么”,或者“怎么回事”。
汉语中,对同一事物的表述,可以有很多形式。像“我”,就有余、吾、朕、鄙人、在下、不才等等。不同的场合可以用不同的表示方式。
“哟里”和“搞咋个”在老街话中,可能只是“怎么回事”的同义不同形,在不同的语境中表示不同的态度。“哟里”比较平和,而“搞咋个”有点斥责的意思。比如男生看到女朋友一边吃饭一边玩手机,担心这样对女朋友身体不好,就可以提醒:“你哟里不好好呷饭?”
如果是老师看到小明在课堂上玩手机,就会大吼一声:“小明,你搞咋个!”试着将老师的这句话变成:“小明,你哟里不听讲?”,气势上就明显输了。此外,“咋”是开口音,爆发力上就先天强于“哟里”。
结束语
老街话要细细道来,恐怕可以编成一部词典。写这篇文章,本来只是好玩,写作中,逐渐又发现了新的有趣之处。任何一个流传下来的乡音方言,都包含着严谨的传承、演变、沉淀。读懂了乡音,才能读懂故乡。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