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永昼,在老镇上过了中饭那会儿就没了人声,干电池驱动的收音机里唱戏的咿咿呀呀穿堂过巷飘远了几步,它这么唱着:
春秋亭外风雨暴
何处悲声破寂寥
隔帘只见一花轿
想必是新婚渡鹊桥
……
曲声里杂着刺刺拉拉的噪点,像是干电池竭力挤出电流时努出来的声音。堂屋中横着的老木躺椅,老头昏昏地依在上面听曲,过堂风半晌来转一次。老头日日都如此,今天这会,一曲还没终了,死了。
知鸟叫。
老头这一死,他那一手好活计便跟着从世上消得无影无踪,因为这手活计,他在生前我曾是见过的。春分那会,我驱车400公里拜访他,为求一盒胭脂,送给心爱的姑娘。
我记得那天他在经年老榆木桌案上掀开胭脂样板给我看,半寸厚许、一尺余长宽的木盒,排着九横九列正好殷红的胭脂,这八十一色工整,如一盈盆百花生息,吐纳异香满屋,色润其华,不妖不媚。
不觉惊叹,我说老头,你这好胭脂啊!
老头说小在,你说不假,这都是上品的胭脂,古时专是宫府王侯、富甲商贾家的女眷用的,不然公子定情、婚嫁所用偶然也有,大多寻常百姓也就用那低一品的。
心想那怕不便宜,我说老头,那低一品什么样的?
老头说小在,我这一家胭脂,祖宗千年的家业传下来,就说这低一品,是比这上品说的,与那寻常家的不比,只用料比上品就要少几样,同一色又还分夏冬天两样,夏天的膏凉,透汗也不花,冬天的膏温,风吹脸上不干不冻,要说上品就不分夏冬,遇热遇冷自然变性,再这用料少几样,色就分不了八十一色这么细,横竖这低一品的,现今已经不做了,就你看这上品,只管在顶上这一排挑,其他的也是不做的。
我说老头,那为啥这些都不做呢?
老头说小在,我这一家胭脂,每一色用料都不样的,这上品里头,最少的也是要三十多味料研出来,现今这家业不比古时了,你就说这一色,名叫杜鹃血,专给情怀抑郁、日久悲戚,不然先天不足之症的女家子,以增血色,这里头就有一料要用到杜鹃咳的血,古时有专门豢养杜鹃来供这料的,一个月也就能供制二三盒胭脂,现在哪里弄这个去捏?又比方讲这一色,名叫不相思,料里要用桃树第三次结桃那年三月初七卯时摘的花,又哪弄到捏?所以现在能做的也就不多几色了。
大惊,我说老头你这八十一色里头还有这么多名堂呢!
老头说小在,可不是么,祖宗千年传下来的家业!
我说老头,你这还得要传下去啊!
老头说嗨,懒!
我倒是没听清,不知他是说的难,还是懒。就以为是懒了,恰巧的是我天下第一懒人,真真的理解“懒得找人去传承”这件事情,你得手把手教他吧?想想就烦。不如就自个儿躺着,是正经。
不肯罢休,我说老头,你这是民粹啊!我尊敬你!
老头说小在,你看我现在还在做胭脂,一个月多也就能有一盒的卖出去,也就是当还有个事情做,不是个生意喽!
我说老头,那是你这深街老巷的别人不知道哪,你看我找着几个朋友,给你这做网上去,互联网啊知道?就你这个手艺,卖的是正经情怀,现在可流行这个,三个月保你家这招牌再火起来,我看一个月挣得百万不差,老头你别看我年轻,这个我懂,不唬你,我尊敬你!
老头说小在,你这话说得难得!老头我这几十年,没人跟我提起招牌这事,我想着祖宗的招牌在我这里是要走到头了!小在你心意老头我是知道,只是你看我这,算了你可能看不出来,我自己是知道的,没有多少时辰了,也就闲不得,动动骨头还能研一盒胭脂,要不然怕是都进棺材了,你就是说有那么多来人买了,咱也弄不到那么多能卖的。我这手艺是没伙计没晚辈来学会的,就说这八十一色,没十年八年出不来,小家伙上学念书,年轻人去城里谋生活了,谁来?就是有人来吧,我这时辰也是来不及了,老头我是看开啊,该死的东西,是要死的,谁也拦不住,我要进棺材,家业要进棺材,什么东西不死呢?树年年花开,终了也是个死,往年铲刀磨剪子的、打篾编垫子的、打金银做首饰的,哪个说他们不是好手艺呢?死掉的多了,不是做得不漂亮,都是时辰到了,强留的留不住捏!
我一时讶异了。
老头说小在,我跟你有缘,这几色你也别看了,我这还有一色顶好的,天下只此一盒。
他说顶好的时候举手指着屋顶,用力举着,仿佛举得不够高我理解不了这个顶字。
老头转个身在里屋拿出独一盒的胭脂,说小在,这盒子天下独一色的胭脂,是专给那天下绝一色美人的,常言有道红颜薄命,又有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之类,说那绝一品的女儿家,美貌是人世间容不下的,多也留不过二十三四,这一色胭脂,料里有东海的珍珠磨的粉、一百年开一次的雪莲花瓣尖儿类的稀品滋补,又有蓬莱仙山的鹤冠红、一千只里头挑不出来一只的白孔雀胆类的毒物,总有五十多种料精心研制来的,又是秘法特制,别看这脂膏一小盒,每日搽一次,一年也见不出用量,一盒直可搽到三四十年,你说这几十年就用同一色胭脂,不乏么?奇就在这胭脂随年月生长的,年岁动,色也动,在那二八初年,色愈鲜,花信年华,其色愈温,而后色愈平,胭脂见底,也是那红颜老死。这一色胭脂,取名就叫百岁红,取长命百岁四个字。
卧槽!
老头又说小在,我跟你有缘,这盒百岁红,收你一千八拿去,不是卖你胭脂的价,要说价,你就是十万八也没地方买去,从我家业上千年来,这一色胭脂,总数也不过制出百来盒,这一盒就是天下独存了,往后就不指着再能多一盒出来,我收你这一千八,只让你晓得,这不是天上掉的、坟头挖的,你不破这一千八,你不晓得它是怎么个好物件,也不记得它是我家这上千年招牌上结的果子,老头我的意思你可知道捏?你要是拿去,我这里还有一卷枯纸,祖上一位多情公子留下的,名叫《脂经》,记了几句闲词废诗,一并送你!
我说老头,你这价赶上兰蔻呢!不过我掏,就这胭脂,你收我一二百我还不乐意呢!
翻开那《脂经》,开卷写着:
天涯临水湄
云雨伴朝歌
娉婷小女子
胭脂不点多
数月以后,竟如信守承诺一般,老头带着他的胭脂长辞于世。说自己该死的人平常,如若是身负武功的,说自己一生事业该死,世间无一,活着谁也不敢灭了精神,不敢承认被时代没落,很是辛苦!有一些实在心善的,见不得一口井枯,想着为枯井写诗立传,想着要些青年力壮的从河里打水灌进这枯井来复活它,否则多少就对年轻人有些痛心疾首……不该这样,年轻人有年轻人要去的地方,年轻人不要往枯井里灌河水。
所以这老头,我尊敬他!该死的要死,是谁也留不住!搞文学糊不了口,可以去搞互联网嘛!
横竖,我从老头那儿得了一盒百岁红,视若珍宝。会有一年,有一家姑娘,把这百岁红搽一点到脸上,就红透我年年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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