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

作者: 萌石头 | 来源:发表于2018-07-06 16:09 被阅读21次

    一、她

    我是一个剑客,阿爹说我也就能欺负欺负小弟和他一票的小孩子们,再算上阿毛,对了,阿毛是条狗。我不服气,虽然他是武将,但是剑客可是江湖的事儿,将军也管不了。

    阿爹笑了笑,摸摸我的头:“一个好的剑客要果断,没有羁绊,如此出剑时才会干净利落,唯快不破;同时,好的剑客要有仁心,不可滥杀无辜,保护自己的前提下,尽量不要伤人性命”。

    “阿爹,哪有这么复杂?我看到有人被欺负,就去帮忙,打扁对方;没有的话,我就调我的胭脂,或是和阿毛玩。”我蛮不在意地说。

    阿爹看着我, “人啊,本就复杂,你觉得简单是因为我的阿窈简单。”

    得,阿爹又再说我听不懂的话了,我就纳闷了,别的武将都是不善言谈或是张嘴“老子”闭嘴“你他娘”,怎么我阿爹就这么长篇大论,还好像真有道理?

    那日,我挎着刚打磨好的小红剑上街买染料,出来时看到一群人围在一起,人群中央传来争吵声。哎,至于么,人就是无聊,于是我就挤进去看热闹。原来是一群流窜的骗子在卖假古董字画,被一个书生揭穿,骗子便抓住书生不依不饶。那个书生一袭白袍,布料还挺好,有些瘦弱但身姿挺拔,阳光在他周身,映出一层光圈。他像是没事人一样站在一旁,忽然把目光投向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目光定在我的小红剑上。我有点紧张,他这样盯着我是不是认出了我是个剑客,阿爹说剑客得有仁心,我怎能眼看着一个书生被人欺负呢?

    我清了清嗓子,迈步向前,“你们好大的胆子,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行骗欺客,以多欺少!”我拔出剑,舞了一个剑花,那些骗子看了我的小红剑,对视一下,便灰溜溜地走开了,看,哪有那么复杂?书生看着我,眼神里有几分笑意,却不是喜悦,有点像我看阿毛抢骨头的样子。

    他忽然向我走过来,行了一个礼,微笑着说道:“多谢姑娘解围,小生,不胜感激。”

    我坐在花池旁,看着蹦来蹦去的鲤鱼,心里说不出的烦闷。阿爹说我还在阿娘肚子里时就给我订了一桩婚,是他同袍的孩子,就那么碰巧,对方是个带把的。听说是个读书的,现在已经是秀才,等中了举,就可以当官了。其实他中不中举一点都不重要,有个当官的爹才是重要的。平心而论,这亲事也算门当户对,阿爹和他爹同朝为官,我俩年纪相仿,更重要的是我俩一男一女,再一次感慨,我要是男的就好了。不知怎的,眼前总能出现一张不怎么高兴的笑脸,“多谢姑娘解围,小生,不胜感激”。

    新婚当夜,我坐在床上,凤冠霞帔压的我浑身生疼,我紧握双手,即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我,此时也很紧张。等了许久,都感觉不到脖子的存在,外面依旧静悄悄的,听喜婆说要在龙凤烛熄灭前掀开盖头才吉祥,我打算自己悄悄地掀开,然后再盖上,总是要图个吉利的。也不知阿爹阿娘小弟阿毛现在在干嘛,每次去观礼,我都要看新娘子腰细不细,脚大不大,要看婚宴上的酒好不好喝,没有我在,他们一定很冷清……想着想着,我就这么睡过去,盖头终究是没掀。

    第二日,我睁开眼睛,发现凤冠已卸,衣袍已褪,大红色的中衣刺得我有些懵。旁边躺着一个人,那张脸却并不陌生,即便是睡着了,也能看到嘴角淡淡的笑意,原来是那个书生!脑子里忽然闪现很多偷偷看过的画本子,一见钟情郎情妾意男女私会,不对,我们是名正言顺的。难道这就是我的夫君,这就是我的洞房花烛夜?忽然觉得有些惆怅,什么都没记住,那些能回忆一生的记忆一点都没有,睡什么觉啊,我太没用了!

    为了弥补自己在洞房之夜竟然径自睡去的错误,我每天学着给夫君煮茶做糕点,求他教我作诗,他不在时我也会练练剑,调调胭脂。下雨时,他就在家,坐在窗前看着池塘里的荷花,一看就是一天。他或许是觉得和我没话说吧,我莫名有些失落,有些埋怨自己不通文墨。我绷着严肃的脸,很正式地求他教我作诗,他忽然一笑,随手翻开一本诗集,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你呀,先背诗吧。”我咬咬牙点了点头,背诗呀,那就背吧。我随手翻着,看到了一方素帕,他怎么把手帕放在诗集里了?我把帕子递给他,“你呀,读书都读傻了,帕子怎么放在书里了?”他慌忙地把帕子抢过去,狼狈地跑开了。

    这小书生,至于么?

    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公爹带回来一个女人,她叫折柳,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婆婆在一旁泣不成声,公爹心疼地看着婆婆,但仍一言不发。折柳一直低着头,安静地呆在角落里,温柔地摸着腹部。我知道,她一定很爱孩子的父亲。我回头调侃夫君:“小心啊,也许你的家产要属于这个小家伙了”。他手一抖,茶水洒在手背上,还强装镇定,傻样。我决定帮婆婆气气这个女人,去她屋子里介绍每一件物品,一一讲述它们身上蕴藏着的公爹和婆婆的爱情故事。她面带微笑,没有丝毫的嫉妒,她果然爱的不是公爹,那她孩儿他爸是谁呢?

    乞巧节这天,她向婆婆挑战,说女为悦己者容,不能好好装扮自己,如何做人妻子?我自告奋勇替婆婆应战,最终确定比画胭脂。我平素就研制各种胭脂,这让我觉得有些胜之不武,虽然我还没有胜。我三天三夜不吃不睡,制出的胭脂颜色饱满,在不同阳光照耀下有不同的变化,遇水不化,轻薄水润。而她说画胭脂比的不是胭脂,而是技巧,她不需要用自己精心调制的,随便一盒就能赢我。我很不服气,便打开库房随她选,她果然没有选我做的胭脂,却是一盒我舍不得用的,没有多名贵,没有多奇特,而是夫君的定亲之物。依旧俗,新郎会亲手制一盒胭脂作为定亲之礼,取画眉描花,琴瑟和鸣之意。这胭脂颜色鲜红,只是成亲之日用过。我很不情愿,却不能显得小气,只好内心怨怼,表面大气,安慰自己只借她用这一回。

    她用这盒胭脂给在场每个人都画上了妆,依个人的特点,着不同的妆容,环肥燕瘦,淡妆浓抹。我输了,输得心服口服。我呆呆地看着胭脂盒底,“折柳”二字沾满胭脂,红的妖艳。不知怎的,折柳忽然手按住腹部,小腿间流出胭脂般的鲜红,她沾染红色的手指指向我:“你怎地如此狠心?这是相公的孩子!”相公?谁的相公?我的,还是我们的?我缓缓地看向他,他早已扶住折柳,紧握她的手,抿着唇,一言不发。围观的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皆说我心如蛇蝎,草菅人命。

    “你信我么?”我轻声问他。

    他没有看我,仍是低着头,淡淡地说了一句:“带少夫人下去”。

    我浑身的力气抽离,任凭丫鬟架着我下去,他果然不信我,冷淡至极,连愤怒都不屑于。

    我呆在房里,静静地等着审判,是送去官府,还是三尺白绫?门口出现脚步声,我知道那是他,他停留了一会儿,推门进来,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我看着鞋上绣的芙蓉花,等着他先开口。

    “阿窈,你为什么要嫁给我?”

    我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他会说这件事。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如实回答。

    他笑了一声,充满着嘲讽。“既然这样,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放你离开,给彼此重新选择的机会。”

    我特别想笑,笑的特别大声,特别嘲讽。我第一次听见如此好笑的话,可以把薄情寡义说得如此正义凛然,你们连孩子都有了,让我选择什么?娥皇女英,齐人之福?整条街都认为我谋害你的孩子,你没有将我送官,我就应该感激涕零了。

    “那”,我长出一口气,“就和离吧”。

    “好!”一个字铿锵有力。

    他说好。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和离书是我用他送我的簪子钉在柱子上的,从此便是婚嫁自由,各不相关。我开始浪迹天涯,四处游走,踏遍名山大川,览尽名胜古迹,原来世界那么大,原来真如阿爹所说,心无挂碍,剑便快了许多。不过,我不再制作胭脂了。我见过很多人,遇见很多事,过去的种种就像是一场梦,也许我本就属于这天地间,而不是冠以某个姓氏,守在宅院。

    回家探亲时,听说他们已经成亲,真正的神仙眷侣,琴瑟和鸣。这样挺好的,努力加餐勿念妻,锦水汤汤,与君长决。

    二、他

    我是一个读书人,当我抓周抓到书本时,我爹沐浴更衣叩拜祖先,家里几代从军,终于出了一个读书人。可是我不喜欢这个称呼,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我没想多仗义,但也不愿做负心人。一年前我爱上一个女孩,她是从红尘阁里逃跑出来的,身量纤纤,面露惊色。我拽着她回家,父亲说可以替她赎身,但不能留她在家中。我已有婚约,还未成亲就留烟花之地的女子在家终是不妥。她笑着婉拒了父亲,说在这世间,孤女若无人庇护,还不如在烟花之地,至少有权势金子傍身。我看着她瘦弱但挺直的脊背,心里忽然软软的,痒痒的,想要拥她入怀,替她遮挡风雨。

    我第一次忤逆父亲的意愿,跪在祠堂前求父亲取消婚约,让我迎娶她,但父亲态度很强硬。一个月后,她成了红尘阁的花魁,名为折柳,五陵年少争缠头,一夜千金。她终于有权势相护,是我护不住她。果真百无一用是书生,我恨自己,也有点恨莫名其妙的未婚妻。

    一切都不重要了,父亲不让我娶她,但没说不让我见她,我每日去红尘阁与她见面,煮茶焚香,吟诗对弈,红袖添香。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自长大以来最幸福的一年,折柳说她已经攒够了钱,很快就可以赎身,从此不恋风尘只为卿。结果第二日,折柳就失踪了。

    父亲警告我,折柳在他手里,如果想保全她,就必须成亲。我看着父亲的脸庞却觉得陌生,我不过是一个提线木偶,没有自由,没有灵魂,如果这是你想要的,那我就成全。我决定去会一会那个素未谋面的未婚妻,结果不久就碰面了。

    那日我在街上闲逛,看到有人在卖赝品字画,恰逢其中一幅的真迹是我送给折柳的,我非常不忿,上前去拆台,惹得对方想揍我,我真希望他们能狠狠打我一顿,疼也好过这样半死不活。我就那么大大咧咧地站着,投过去挑衅的目光,忽然一阵清香飘过,我回过头,一个满脸稚嫩的小姑娘挎着剑在我身后,剑上刻着“薛”,原来她就是我大名鼎鼎的未婚妻。也许是被我的目光触动到,她上前替我出头,几个小贩也看到她剑上的姓氏,便仓皇逃走了。小姑娘还以为是自己的剑术吓到了对方,得意地笑着,真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我走向她,带着完美的笑容,作揖行礼,“多谢姑娘解围,小生,不胜感激。”

    我不知道是出于怎样的心态答应迎娶她,大婚当夜坐在红尘阁对面的酒馆里喝酒,直到快天亮才踉踉跄跄地回家。走进新房里,龙凤烛已燃尽,床上躺着一个小小的身躯,大红嫁衣还未褪去,盖头盖住了她的脸,我轻轻掀开,一张精致的脸露出来,有些委屈,有点像那个早夭的妹妹,也是这样憨态可掬。我真想拂袖而去,但最后还是帮她卸去凤冠霞帔,然后脱掉外袍睡在一旁。

    过不久她便醒来,我闭目养神,能感受到她望向我惊讶的眼神,一定是张大着嘴巴,胡思乱想着什么,好像生活中有这么个傻丫头,也不会太无趣。她也许是想讨好我,每天都为我煮茶做糕点,煮茶不是水温高就是煮太久,糕点不是太甜就是太硬,但她还是锲而不舍地做着,也难怪,折磨的又不是她的胃。我还是会每天出门,到了红尘阁门口却不知进去要干嘛,我一直寻找着折柳,但还是杳无音讯。下雨时我就坐在窗前看池塘里的荷花,我和折柳曾在雨中赏荷,赌书消得泼茶香。

    她看到我发呆时,会板着面孔表情严肃地向我请教作诗,我顺手拿起一本厚厚的诗集让她背诵,看着她英勇就义的表情,我莫名地开心,这也不是捉弄,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她皱着眉头翻开诗集,一方素帕夹在其中,那是折柳放进来的,“心知拿了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我像是被人窥探了秘密一般窘迫,还有一种愧疚和心虚,我抢过帕子仓皇而逃,还好她不懂诗。

    我以为我会一直这么平静下去,直到折柳来了。她是和父亲一起回来的,挺着肚子,我心乱如麻。母亲在一旁啜泣,父亲望着母亲,眼神里有心疼、有不忍、有无奈,却没有一丝愧疚,那一刻我知道,孩子是我的。阿窈冲着我调皮地笑:“小心啊,也许你的家产要属于这个小家伙了”。我心里一惊,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难道她知道了什么?其实她并不知道,她还给折柳讲父亲母亲的爱情故事,折柳嘴里含笑听着,她热火朝天讲着,我如坐针毡地候着。我想找折柳问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却不知如何开口,问这孩子是不是我的?父亲把人都领回来了,还不能说明什么?问她想干嘛?一个女人大着肚子来找你,还能干嘛?这不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么?可以娶折柳,还有了孩子。但是我很惧怕,惧怕一切都摊牌的那一天。

    折柳来找我,问我是不是动摇了。我没有回应,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折柳说,一切交给她,她来替我解决。

    折柳要和母亲比试,我知道,她是奔着阿窈去的。她们比画胭脂,阿窈是制胭脂的高手,但这场比赛,无关胭脂,无关技巧。折柳果然选了我制作的那盒胭脂,也对,这本是我为她而做的,此时又回到她手中。当阿窈看着胭脂盒底的字,我就知道,一切都结束了,那双明亮的眼睛第一次变得灰暗无光。折柳忽然捂住小腹,鲜血沿着她的小腿流下来,她指着阿窈,伤心欲绝。我不敢抬头看阿窈,不敢看她清澈的眼眸,面对着周围人的指指点点,我无法站在她身后,虽然我信她,但这终究是我的女人,我的孩子。她失望地走了,这一次,先走的是她。

    我站在门口犹豫了许久,推开门走进去,我知道阿窈在等着我给她一个说法。我深吸一口气,说出一直在心里的问题:“你为什么嫁给我?”她显然没有预料到我会这么问,或许她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诚实的像个孩子,果然,她什么都不懂。我觉得我就是个傻子,我还指望什么?指望一见钟情么?我又以什么身份和立场要求她来喜欢我呢?

    “既然这样,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放你离开,给彼此重新选择的机会。”我心里期盼着她说她不愿走,只有她选不选择我,而我没有权利选择她。

    “那就和离吧!”她终于还是选择了离开,我就像一个死刑犯,忐忑了那么久,终于迎来了死亡。

    我长舒一口气,“好”。

    这是我们的最后一面,她把和离书钉在柱子上,用的是我送她的簪子,那是她生日那天,我为她挑选的。父亲这次没有阻止我娶折柳,但我已经没有那些执念了,她怀着我的孩子,她会是我的妻子,就是这样。阿窈的消息总是陆续地传到我的耳朵里,她执剑走天下,终于成为了一名剑客。她的翅膀太美丽,不适合困在这方寸庭院间。我极力地扮演着好相公、好父亲的角色,我和折柳对过往的事情一字不提,我们是神仙眷侣,琴瑟和鸣。只是偶尔我会在柱子前伫立,轻抚柱子上深深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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