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后来,有意无意地,我们在路上碰到的次数多了不少。我们会一路聊天,然后一起吃饭,之后一起走回青年公寓。由于大家从办公地点到食堂再到青年公寓的路线基本一致,所以在路上碰到熟人的几率不小。每次和馨欣一起在路上碰到熟人,对方都会露出善意的微笑,我觉得有些难为情,只好也回一个微笑。
我们聊各种事情,有一次聊起我的名字,馨欣说:“有个歌手叫卢冠廷,大话西游的片尾曲一生所爱,就是他唱的,你的名字跟他一样。”
“嗯,巧合而已,不过我确实很喜欢卢冠廷的一生所爱,每次KTV必唱。”
“你唱歌怎么样。”
“还行,五音还算比较准,就是嗓子不好。”
“找时间唱歌去?”
“额……好啊。”我稍稍有些犹豫,不过还是答应了,虽然并没有放在心上。
“你的名字谁起的?觉得不像我们父母那一辈的人会起的名字。”
“你的感觉还真准,我妈说,我的名字是我小叔给起的。”
“你小叔喜欢卢冠廷?”
“哈哈,怎么可能,八十年代,他怎么会知道卢冠廷呢。”
“冠廷,有种永争第一、超越众人的意思,哼哼。”
“嗯,生我的时候,我爸已经33岁了,但小叔刚大学毕业,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想有一番作为。给我起的名字,可能正好符合他那时候的心境吧。”
“有意思。你小叔后来怎么样?”
“小叔是做财务的,现在是当地一家私企的副总,算是他们那一辈里挺不错的了。”
我边笑边说,突然意识到,我现在的人生状态,与当时的小叔有某种相似,都是刚走出校门,满怀雄心壮志,希望有一番作为。但我不知道那时的小叔有没有迷茫,有没有一些不得不做的重要选择。小叔是爷爷的五个孩子里最小的,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走出农村,走进城市的孩子。而我是我这一辈里学习最好,最有出息的一个,我似乎是在接下小叔手里的接力棒,要走向更远、更大的世界。爸妈常说,我和小叔一样,都是倔脾气。但我知道,我和小叔又是不同的,我渴望的并不是小叔那样的成功,我渴望的是一些不同的东西,虽然我的渴望之物仍然模糊,无法看清它的面目,虽然我和小叔选择的都是城市、远方、未知,但我知道,那不一样。
有一次聊到我的工作。“你主要负责什么?”
“负责直升机的总体性能评估,其实就是看一些飞行数据啦。”
“要到处跟飞吗?”
“要的,之前不是提到,建所50周年纪念晚会的时候,我在出差嘛,那时候在哈尔滨,刚入职就被派过去了,在那边待了三个月。”
“刚入职就出差啊。”
“是啊,人手不足嘛。”
“我觉得人已经很多了,还会人手不足啊?”
“人是很多了,但我们的项目也是越来越多了嘛。”
“嗯,也是。”馨欣点点头。
“不过……”
“什么?”
“也跟工作效率有关系,跟工作分配,还有研究人员的能力有关系。”我想到了之前听到的事情,在一个中法合作的项目里,一个法国专家到所里参加讨论会,只他一人就应付了所里的七八个专家。
“哦……”
我本想多说一些,但还是止住了。
“在那边会觉得枯燥吗?”
“有点,不过跟上班也差不多啦。每天早上坐小巴进入试飞场,然后就在指挥室待着,监控数据。午饭的时候,就在工厂的食堂里吃饭。下午呢,跟上午一样。晚上回到宾馆,也没什么事,实在无聊了,就出门散散步,不过那里位置比价偏僻,也没什么好逛的。”
“哦……”
“其实哈尔滨比其它试飞点好多啦。如果去漠河、去高原,会更枯燥,又是下雪,又是刮风的,周围什么也没有,只能待在基地里。”
“是啊……”稍稍沉默了一会儿,馨欣又问道,“你坐过试飞的直升机吗?嘿嘿。”
“哈哈,没有,倒是想坐,但一般不会让坐的,有危险。”
“也是。”
我们聊了挺多,似乎彼此已经认识了很久,并没有觉得太过拘谨。不过,还有很多的话,比如对于研究所的一些看法,对于同事的一些看法,对于自己的未来的打算,我并没有说的太多。一是我们实际上并没有认识多久,二是我觉得那是自己的事,没必说给她听,徒增她的烦恼。
对于我们的距离的快速接近,我起初有一些开心,但很快又有一些忧虑。
7
“喂?”
“喂,冠廷。”
“明强,怎么这时候打电话。”
明强是我在初中时结识的好友,高中时又在隔壁班,所以关系一直挺近。上大学后,大家去了不同的城市,关系便渐渐地淡了。以前我叫他强哥或者强,现在却只是叫他的名字。他本科毕业后,到西安的一家事业单位工作。不久便找了同单位的女友,生活于是稳定了下来。
“最近怎么样?”
“还行。”
“你是在天津吧?”
“没有,在瓷州。”接着便是一通解释,“你呢,怎么样,还在那个单位吗?”
“嗯,还那样。工资不高,但是不累。”
“嗯。”
“最近打算买房了。”
“买房好啊。”
“不过差点儿钱,想找你借点。”虽说关系淡了些,但我俩之间的对话,还是那么直接。
“哦……”我并不是不愿意帮助老友,但那是我工作的第一年,而且工资实在不高。当时我的银行卡只有大约两万块,而且我有转行的打算,需要攒一点钱,所以听到借钱,不免有些犹豫。“你要多少?”
“看你了。”
“哦……”我稍作思考,然后说道,“那,借你一万吧。”
“行。”
我觉得自己似乎有些不够朋友,于是犹豫了片刻之后,又说道:“嗯……还是借你一万五吧。”
“看你情况。”
“就一万五吧,支付宝转给你。”
“好。”
说完之后我便有些后悔,但又不好意思马上反悔。后来,借出那一万五千块,确实给我带来了很大的经济上的麻烦。由于我不愿向家里要钱,只好厚着脸皮,在一年多的时间里,陆续向他讨回了一半的钱。在我第四次向他讨要一笔并不大的金额时,他只说过段时间给我,便再也没有消息。于是后来,我只好向我姐以及表姐借钱去了。也许是他真的忘记了,也许是他真的没钱,不管怎样,那之后我们便再也没有联系。在我工作的第三年,我总算有了一点小小的积蓄。也许十年之后会还呢,我不知道,也许我们的友谊已经出现了裂痕,对话会让彼此觉得尴尬呢,我不知道。但我关心的不是这些,我只是想,我太讨厌这种窘迫的感觉了。我讨厌无法更好地帮助朋友的窘迫,我讨厌即使帮助了朋友也无法安心的窘迫,我讨厌为了不多的金钱殚精竭虑的窘迫。我想,我要做出点什么,我要摆脱这种窘迫。
“工作怎么样?”
“没意思。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转行了。”
“哈?转行做什么?”
“还没想好,也许是审计吧。”
“审计?”
“嗯,最近在看一些会计方面的书,先准备着。”
“还回北京?”
“也许吧。”
“你真能折腾,我是没力气折腾了。”
“有个安稳的生活也挺好啊,不一定非要折腾。我只是没法说服自己安稳下来。”
挂了电话,我把钱转了过去,虽然心情有些纠结。同时我又觉得,虽然我和明强仍然维持着好友关系,但我们已经几乎没有交集,不是因为空间的距离把我们隔开,而是因为七八年过去,彼此已经成为了不同的人。也许我们从来就是不同的,只是时间将这种不同,逐渐地放大了。也许主要原因在于我,因为我从来就是一个追求特别的人,虽然后来发现,追求特别并没有什么特别。有些是行为上的特立独行,有些则是隐秘的、不为人知的追求独特,比如选择一个特别的学校,选择一门特别的专业,看周围的同学、同事不会看的各种书,之后的转行,以及,写作。我难以接受像明强那样,过十分“正常”的生活。如果我心甘情愿接受那样的生活,我不会抱怨什么,但我不行,我觉得有什么力量控制着我,使我不去接受那样的生活。所以,我的朋友们从我的生活中逐渐消失,我想,问题在于我。
借钱带给我的后悔和窘迫,对于庸常生活的无法接受,对于未来的焦虑,让我渐渐地明确了一点,那就是,不能待在这儿。不自觉地,我又想到了馨欣,漂亮阳光的姑娘,肤白貌美的姑娘,我确实心动了。但是,应该不会发生什么吧。不会的,我想。
几天之后的保密考试,虽然我勉强及格,但却是最低分。分数被公布出来,所以大家都知道了。出成绩的那天下午,我被叫到了主任办公室。室主任坐在办公桌后,一边抽烟一边说道:“霍冠廷,你可让我们室好好地露了一次脸啊。”接着便是一番教育,我低垂着脑袋,紧锁着眉头,表情严肃地站定,装出一副内心极其惭愧的可怜相。
周围的一切让我觉得沉闷,我一定要离开这儿。
8
一个周五,馨欣给我发了消息,说他们周末要去市区逛陶瓷市场,问我要不要去,我拒绝了。
“周末有事?”
“额,我想看书。”
“看书?有的是时间啊。”
“不太想去。”
“哦,那行。”
其实更让我在意的是,虽然不久前还希望接近她,但现在,我却不希望和她太过接近。有几次在路上,我远远地看到她,于是选择放慢脚步或者换一条路。于是我们有挺长时间没再接触。
周六的下午,我坐在写字台前看资料书,听到有人敲门。“谁啊?”
“我。”是馨欣。
我赶忙合起资料书,将它压在另一本书的下面,然后迅速穿上T恤,开门去了。我将门打开一半,将脑袋伸了出去。“嗨,有事吗?”
“不请我进去?”
“要进来吗?”
“当然。”
我往后退,拉开门让她进来,然后将门虚掩上。她穿了亮黄色的连衣裙,粉色的皮凉鞋,肩上挎了黑色的小方包,头发披散着,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水的味道。馨欣左看看右看看。“还挺整洁的嘛。”
“嘿嘿。”
“处女座的吧?”
“嗯。”
“哈?真的是啊?”
“对。”
馨欣用手掩着嘴,咯咯地笑了。
“怎么周末没回家?”我问道。
“没有,不是每周都回去。”
“哦,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就是找你聊聊天。”
“聊天?”
“嗯。” 馨欣说着,将包放在我的床上,然后拉过椅子坐下。“怎么感觉最近总躲着我?”
“有吗?”
“有,我都看见了。”
“哦。”我坐到床沿,看着地板。
“你好像没什么朋友?”
“嗯,没什么朋友。”
“叫你出门你也不出来,不知道你在屋里干嘛。”
“没干嘛,就是懒得出门。”
“要多出去走走嘛,总待在屋里肯定不好啊。”
“嗯,知道。”
“你喜欢看书?上次叫你,你说在看书。”
“算喜欢吧,看的不多。”
馨欣扭头看我向我的写字台。“维特根斯坦传……”馨欣拿起那本《维特根斯坦传》,露出了我刚压到下面的《会计基础与实务》。
“维特根……诶?会计?”馨欣放下《维特根斯坦传》,拿起《会计基础与实务》,“你还看这种书?”
“嗯,啊,对啊。”我有些支支吾吾。
“啊,不对,你打算考会计证吧?”
“啊,对。”我觉得隐藏不了,索性承认了。
“考会计证干嘛?”
“……”
“你要转行吗?”
“啊,有这个想法。”
“当会计?”
“不知道,可能是审计吧。”
馨欣低着头,翻看着《会计基础与实务》,沉默了好一会儿。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我们就那么坐着。
“你,应该不会喜欢当会计的,或者审计。”馨欣打破了沉默,“会计或者审计,挺枯燥的,我就是会计啊。”
“嗯,我知道。不过虽然枯燥,但是如果有奋斗的动力的话,也就不怕枯燥了吧。”
“哈哈。”
“怎么?”
“天真。”
“是不是觉得和我的年龄不符?”
“有点。”
“其实我知道自己很可能不喜欢会计,但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或者说还能做什么。”
“嗯……”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我们办公室有个同事,挺有意思的。”馨欣说,“他虽然是会计,但特别喜欢直升机,房间里满是直升机模型的零件、材料。他还常常找工程师们聊天,聊直升机,聊航空。他其实可以有更好的工作机会的,但他说,他来这里,就是因为喜欢直升机,只要能接触到直升机,他就开心。”馨欣看了看我。
“嗯,为了真正喜欢的东西,可以放弃另外一些东西,并且为此而感到由衷地开心,而不是患得患失或者感到后悔,真的挺好的,我真的挺羡慕这样的人。不过,我做不到吧,我不是那样的人。或者,很可能我只是没找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
“嗯。”
“对了,还有个农民大叔,隔壁市的,迷上了造直升机,经常跑到我们这里,想看一看我们是怎么造直升机的。挺有趣的大叔,哈。”
“你也听说啦。”
“嗯,出差的时候听别人讲的。”我停顿了下,然后接着说,“虽说以前自称喜欢航空,但似乎并不是真的喜欢。我只是喜欢那种自由飞行的感觉,或者只是幼稚地觉得飞机啊、直升机之类的,挺酷、挺有意思的。也许我只需要玩一玩航模,看一看航空展,就满足了。但真要做相关的工作,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嗯……”馨欣若有所思。
“有时候觉得自己挺虚伪的。”
“怎么?”
“并不真的喜欢,却要标榜自己喜欢。”
“也不是虚伪啦,只是没有真正地认识自己。”
“嗯,也许是。”“不过,还是会有些惭愧。想想高院士,真的是为航空事业奉献了一生。研究所刚建立的时候,在山里,房子要自己盖,地要自己种。环境差,条件艰苦不说,看不清自己未来的路,那才是最可怕的。但高院士就能心一横,不顾条件的艰苦,不顾前途的渺茫,钻研技术,积累知识,带领大家度过最艰难的日子。我真心佩服这样的人。但我呢,说声不喜欢就想逃跑了,呵。”
“怎么像在做爱岗敬业的宣传呢,哈哈。”
“哈哈。”我本来一脸严肃,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不过,毕竟年代不同。那时候工作是分配的,分到哪儿是哪儿。我爸妈就是啊,他们并不喜欢这里,不过这么些年,也都习惯了,虽说没有消极怠工什么的,但对工作也不是充满激情的那种。现在大家可以自由择业,本身也是种社会的进步嘛,不必为难自己。”
“嗯……”
“那,你还要回北京吗?”
“也许吧。”
“喜欢北京吗?”
“不喜欢。”
“哦?”
“又脏,又乱,又吵。空气不好,气候也不好,干燥,风又多。房子又那么贵……”
“那为什么想回北京?”“除了要转行这个原因。”
“说不清楚。”“也许,有些人就是喜欢受苦。”其实我还想说,也许受苦,才会感觉自己还活着。但我终于没有说出口,我不该对她说这种话。
“哈哈,这叫什么话。”
“也许,也许还有一些虚荣吧。”
“什么意思?”
“在北京,会觉得自己处于人们关注的焦点。”
“嗯……看来我的感觉是对的。”馨欣嘟囔了一句。
“什么?”
“没什么。”
后来,当我在北京工作一段时间之后,我才深切地感受到,所谓的虚荣、焦点,不过是虚妄,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因为根本没人在乎你。记得2008年刚来北京的时候,大家用QQ还比较频繁,我把自己的昵称改成了“京海良人”。那时候只觉得北京好大,人好多,觉得茫茫人海,做一个好人就够了。一个室友建议我改成“京海浪人”,一个字的修改,意思便大不一样,也足见我和那位室友的想法的不同。现在我才体会到“京海”的真正意味,更认识到,要在“京海”做一个好人或一个浪人,都不容易。
又坐了一会儿,馨欣走了,屋内残留着香水的味道。我关上门,转身,走到阳台的玻璃门前,听到电梯发出的“叮咚”声,然后一拳打在玻璃上。
9
后来,她再没找过我,我在路上也会避开她。雨季过去,天气更加地闷热了。我仍旧每天无精打采地上班,晚上看看资料,周末也待在屋子里,日子就那样一天天地过去。
八月底,我被派往天津。几天之后,就是9月3日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的大阅兵,看到20架武装直升机排出“70”的字样编队飞过天安门上空时,我的心情非常复杂,有感动,有震撼,有懊悔,有羞愧,还有纠结。
再回到瓷州,是第二年的四月份了。那时候我已提交了离职申请,回瓷州是为了办理离职。
“您好,我在办理离职,麻烦在这里签个字。”我从黑色大理石柜台上方,将一张单子递了过去。我扭头看向右边,却没有看到她。
八年前,我从老家来到北京,内心似乎并没有太多对北京、对陌生环境的恐惧,而更多的是对大学生活的期待。八年后,我重回北京,虽然仍旧怀着期待,但却带上了一些焦虑,不安,还有疲惫。
随后的两年多,我不断地学习,几次跳槽之后,总算在一个公司稳定了下来。同时在即将进入人生的第28个年头时,我才遇到了初恋。恋情以迅速的失败告终,不过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接着,生活似乎又陷入了庸常、可怕的平静。
现在是2018年的七月份,法国队时隔20年再次赢得大力神杯。我偶尔还会想起瓷州,想起那个阴郁、沉闷、恍若隔世的夏天。
对了,记得我们最后见面的那次,她说,她想起了那句话:有些鸟儿是关不住的。我说,不,我只是不知道该往哪儿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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