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卷 驱北斗 射天狼
第一章 十万大山
九州,南界巫疆,十万大山最深处。
夏风涤荡着青花瓷一样的天空,形貌各异的火鸟仿佛飘荡燃烧着的云,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数十丈高的树精躯干精壮,一张皱兮兮的老脸时不时从老树皮里钻出来,“唔唔嗬嗬”地向天空遥遥呼喝。
林深处,堆砌着一座乱石筑成的建筑,像是庙,又像是祭坛。它太老了,已经没有多少生气,斑驳的顶上更是破了一个大洞。
奇异的是,无论风雨交加,还是晴日当空,总有一道泛白天光从这洞中直直射入。
这道天光落处,是一盆燃烧的篝火。篝火后方,两名铁铸一般的甲士紧握大戟,无论蚊蝇嗡嗡,或是火星飞溅,古铜般的皮肤都是纹丝不动。
这座古庙已经荒弃了数百年,甚至更久,守卫竟不曾松懈半分。
铁甲士身后是一面非石非玉、非金非土,高达数丈的大门,泛出一股深邃的蓝色。
若往深处看去,山川大泽、异兽火云时隐时现,便是一个虚影都栩栩如生,仿佛能把一切都深深吸入!
看来这便是这古庙最大的秘密了。显然,数百年来无人能破解。
天边燃烧的云变暗了。太阳西沉,弯月缓缓从大泽上升起。两名甲士都悄悄喘了口气,毕竟一直当铁人并不是一件什么有趣的事。
就在他们准备卸甲换岗的时候,突然咔嚓一声,一道白光如电蛇般在大门上疯狂扭曲!
甲士一瞬间都以为自己花了眼,可全身汗毛瞬间就竖了起来!
这本能反应骗不得人!
他俩瞬间卧倒,兔起鹘落之间已经翻身滚到那盆篝火之后。咔咔数声急响之后,一股警厉的气氛瞬间笼罩了整个厅堂。
无数机关、暗哨已悄然开启,冷冰冰地对着那扇大门。几条火线已经划破半黑的天空,发出尖锐的声音,隆隆的地震声已从远方传来。
巫殿王令:侵祖庙者,杀无赦!
从祖门传送而入的界外来者,往往更是凶残强大。这是巫族历史上无数鲜血铸成的教训。
可是,祖庙承平数百年,已经很久没有什么动静。这里早就荒弛,所谓的轮值,对很多部落来说,都只是走走过场。
但是,今夜驻扎在此的,乃是赫连部族!这支寓意与天相接的悍勇部族,号称巫神之鞭,乃是十万巫山最忠实的守护者。
两名甲士半跪于地,紧紧握着手中铁弓。门后会是什么,无边兽潮?千军万马?不知不觉汗水已渗透重衣。
“辛苦了!”沉厚的嗓音响起,身后一只大手重重地拍在两人肩上。
箭簇闪烁的数百点寒光照射在祖门上,庙外青狼飞獒的低喘声此起彼伏,一时之间不知有多少援军到了。
祖门上的电光刺啦刺啦,越来越肆虐,所有人的心几乎都提到了嗓子眼。
面容几乎都笼在铁甲中的将军,缓缓地举起手中铜剑,厚重的声浪传了出去:“天火狐、疾风豹部已翻越邙山,战争古树、副统领已达北洲!此战,有胜无败!”
苍凉的号角次第响起,可是很快就被一声巨大的轰鸣声吞没!
耀眼的白光闪动不休,自始至终将军握剑的手都稳如山峦,没有动摇半分。
可是当强光散去,他外露的双眼渐渐浮上奇怪、迷茫的表情。
地上摔落着一个浑身灰黢黢的少年,衣服上破口随处可见,露出新的、旧的伤口,瞧着有些触目惊心。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哦,这少年摔出来的时候,还有扑通的一声。
将军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他走上前去仔细检视,发现这少年的身体十分虚弱,不要说半点巫力也无,便是连普通人也远远不及。除了颈上系着一块半青半黑的石头,似乎有些灵性,别的再没什么特殊的了。
如果说这就是入侵者,也太过儿戏。便是一百个这样的少年,他一只手也轻松碾死了。
他吁了一口气,吩咐道:“用雷火拷给他拷住了。阿甲、阿乙,你俩继续看着。青狼飞獒部,留一支小队在此。其余各部,回营!”
那叫阿甲的眉头皱了一下,有些一根筋地问道:“玉山大人,是否执行王令?”
玉山将军呵呵一笑,摸着下颌道:“你说呢?”
阿甲犹豫了一下:“他就算没有什么威胁,可至少也是个外来者,非我巫族。我们或许不该杀他,可是……王令如山!”
赫连玉山一甩玄色披风,转身踏步离开,笑声隆隆:“入侵者、侵入者、外来者……这些概念并不那么重要。不要让勇气和热血蒙蔽了你们的智慧。”
两人一听,都觉得很有道理。十几年前,玉山还叫做铁山,似乎也还没有这么睿智。
赫连长风大人果然是个传奇,能追随他,果然有大大的好处。
“咳……阿甲,阿乙,你们好啊。”
两人正在神游间,忽然一道虚弱的声音传来,心脏不由一绷,警惕地往向祖门前的那个少年。
付曜这时已经醒来,缓缓地坐了起来。他刚才虽迷糊,意识倒也有几分清明,已经知道自己到了哪里。
身上的新伤大概已经可以算作旧伤,没那么疼了,只是手上的铐子还真就像雷火一样灼人。
“劫过九重天关……咳咳,好像又是大难未死呢。这次是该来后福,还是来后祸呢?”
付曜心里自嘲了几句,看着两名甲士仍是十分紧张,忍不住笑道:“不用这么如临大敌。我现在真的就只是一个……废人而已。而且,我好像就要死了,是不是?”
不得不说,付曜的眸子很清亮,有时还会泛出黑宝石一样的光泽,让人很容易信任。而且死亡终究是一件悲凉的事,巫王令向来执行严厉,这名虚弱的少年……还真是有些可怜啊。
阿乙松了松拳头,用不太成熟的声音问道:“你的话我听得懂!但是你不是巫人!你从何方来?为何侵入大邙山?”
付曜的眼神晃了晃,有些虚弱地望向了北方。
半晌,他笑道:“你们的名字寓意真的不错。在我的故乡,有一位叫阿甲的真人,开了道德祖峰一脉,有一位叫阿乙的仙人,更是一剑斩了金乌。你们说厉不厉害?”
阿甲瞪大了眼睛:“金乌?这可是珍兽甚至神兽!你们那……也有这么厉害的巫吗?”
付曜嘴角一扯,想说些什么,突然耳朵动了动。他向外看去,远方一个巨大的黑黢黢的影子缓缓走来,却几乎悄无声息。
如果他目力再好些,便可以看到那是一株高达两百余丈的巨大古树,树冠上浮现出一张苍老慈祥的面容。老树巨口鲸吸,天边数十丈的流云便滚滚而入,再低头轻轻呼出。
“苍阕阿耶,多谢啦!”
巨树古藤上, 一名劲装少女一声娇叱,矫健地踏上还在燃烧的云,几个起落之间便落在了古庙之前。
第二章 我想活着
聊着聊着,三个年轻人渐渐熟络起来。阿甲、阿乙的阅历实在……不堪一提,自是听得津津有味。付曜就像大哥哥哄小孩子一样,当个“向下兼容器”当得乐此不疲。
不得不说,优越感……确实能让人快乐一些。
更重要的是,这里是巫疆。神州九界,唯二结界未破之地。说是蛮夷似乎有些过分,但民风与中州等地必然大不相同。
在这样一个“凶险”的地方,付曜本能地感到恐惧。他必须了解更多、利用一切,目的只有一个:活下去。
“能给我一些水吗?”付曜问道。
没等阿甲、阿乙走出几步,一个兽皮水壶就甩了进来,落到了付曜手上。
“你受了很重的伤,也不知道你是怎样撑下来的。我赫连长绫,敬佩勇士。”一袭烈烈红衣足下生风,声音清脆如铃,却又带着几分肃杀之气。
“终于来了。……这就是他们的副统领?”
付曜咕咚咕咚大口喝水,用眼角余光偷偷观察。红衣女子身段极英挺,一头棕黑色的长发用异兽软筋随意束着,眉眼虽然尚显年轻,但已如秋水般湛然、勃发。
待目光扫到她腰间,付曜心里更是咯噔一下。那姑娘腰间缠着的,是条红绫。可是付曜知道,那是一条被驯服的活的蛟龙!
“这姑娘……看来一点也不好忽悠啊。”
也不知从何时起,他已经习惯了把人这么分类……虽然有些滑稽,但确是他的生存之道。
付曜斟酌了一下,正想说些什么,突然被一句话噎住。
“你还有什么遗言?”
付曜望着眼前清隽的少女,慢慢直起身来,有些失望,又有些认真地说到:“为什么你们都认为我会死呢?人生来并不就是为了去死的。我经历过的东西或许比死更可怕,但既然……活了下来,我就不会轻易放弃。”
“生命终究是最可贵的东西。”付曜低低喃了一句,眼眸中亮起光:“你们能听懂我的话,我在孩提时代,就听人描绘过十万巫山的景象。”
“或许千年以前,我们便是一家人。这,难道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
付曜说的振振有词,赫连长绫一时间竟有些愣住,她脸上浮上一抹红晕,低声说到:
“不是这样的,其实……我也不希望你死。只是王令毕竟是王令,哪怕是七百年前的王令,它也代表着巫神的意志。我担心……”
付曜从她的话中听出了几许暖意,不由笑道:“巫神的意志吗?呵……不过,你可真会说话。如果换一种问法,你有什么遗愿?……咳,这问法也不高明,但我多少会好受些。”
赫连长绫也笑了:“大兄有时说我牙尖嘴利,可是,我说不过你。”
“我到底是一个……没有什么本事的人,终究只能靠嘴炮活着。”
“对了,你说我是勇士,但我觉得并非如此。有时真的就只是想活,一步一步坚持下来而已。”
付曜补足了水,感觉好受了一些:“这里不是你们赫连部的本帐吧?能带我去看看吗?”
赫连长绫瞪大了眼睛:“你不在这里多待几天吗?我们三大部落,就拱卫在巫王殿四方!就算大兄也欣赏你,巫公也绝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如果把你送往巫殿,你真的会死的!”
“燃烧的大鸟、参天的树精、神秘的巫山……这些都是我未曾见过的事物。既然来了,当然想看看。”
付曜笑得很坦然:“如果活成鸵鸟,那不是我想要的。”
“呵!不许你看不起鸵鸟。”赫连长绫的眼睛也亮了起来:“那么,走吧!”
瞑昏已至,红日沉入大泽的时候,便是它最美的时候。
不得不说,战争古树真的很高。在数百丈的巨冠上,十万大山幽谧的风光都尽收眼底。数十骑青狼飞獒绿油油的眼睛,就像夜里的翡翠宝石。神农架深处花妖在笑,山鬼在啸,极远处的大泽无数异兽飞鸟奔腾,只是看起来小了很多,连猛犸巨象也变得像是初生的幼兽。
付曜瞧得目不转睛,胸口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燃烧。
古树精苍阕迈开大步,一步即是数百丈。他嗬嗬低笑,将一张老得看不出年岁的树皮递到付曜面前,里边包着些淡黄色的汁液。
“喝了吧!对你的伤有好处。这种树心的琼浆,我老人家可也没有多少。”
付曜接过喝下,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几口琼浆下肚,身外伤口瞬间清凉,见效极快。只是内里几道厉害道法的灼伤,却没有办法立时消去。
“多谢阿耶!”赫连长绫笑着,俯下头去,在硕大的树冠上轻轻蹭着:“苍阙阿耶最喜欢别人蹭他的脑袋了。你要是想感谢他,就照着做吧!”
“嗬~嗬~嗬!”苍阙长长地打了几个哈欠,懒洋洋说到:“不用啦不用啦,我老人家向来只看心意。小朋友,说说,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啊?”
对于这个问题,付曜从不打算隐瞒,他斟酌了一下用词,便道:“阿耶,你知道九鼎吗?有一天……我被人追杀,一只古鼎居然出现了。”
苍阙狭长古老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缝:“九鼎吗?这就说得通了。巫王殿里就有一只。可是你为什么会遇到九鼎呢?不明白,不明白。”
赫连长绫的长发转红,渐渐飞扬了起来,虽然巫族避居十万巫山已七百年,许多历史都已有意无意地失落,可最重要的那些传说,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一股豪气不知怎地涌上胸膛,她抽出腰间长绫,向夜空中一振,方圆十里一瞬之间竟然为之一亮!
付曜甚至听到了隐隐的蛟龙啸声!心中不禁啧啧称奇。
“总有一天,我要到巫山之外去看看!曜,能跟我说说外面的世界吗?”
付曜闭上了眼睛,吁了口气,像是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中:“九界九州,最繁华最让人向往的便是中州了。传说占据了中州和中州之鼎,便是天下共主。”
“中州首善之地,有东市、西市,两个小小的井字街区,却是千邦来朝。有一次东市曹门外大火,就烧毁了二十四行四千多家商铺……”
付曜娓娓道来,赫连长绫听得如痴如醉,她连连叹道:“大邙山、神农架、千里云梦大泽,我本以为足够壮阔……”
付曜笑道:“九州九界,每一界都是万种风光。十万巫山,又去哪里找出第二个来?”
老树苍阙也听得嗬嗬大笑,揶揄道:“两个小娃子,这样相处很好啊。七百年前爷爷我还在打盹,你们不也是突如其来,跟这里的土著打了个天昏地暗吗?杀来杀去,有什么好?要我看这巫王令简直就是放屁,臭不可闻!要知道,你们巫,便是顶天立地,人相扶持啊。”
说罢一张老脸徐徐隐去,哼哼着小曲继续赶路。
付曜听得也是有些意动,突然想到什么,顺势问道:“长绫,你腰间的红绫,似乎极是不凡,也有些故事?”
赫连长绫眉头一展,自豪笑道:“这是巫公亲自炼制的巫器,里边封印着一头火蛟的魂魄,如果巫力足够,甚至可以驾蛟而行!”
“这巫器我大兄也有一根,里边封印的却是一条螭龙。大兄尚未成年,便亲入云梦大泽,搏杀三天三夜,这才降服了它们。”
“要我说,大兄便是这万里草原之上,最强的巫战士!即便现在还不是,将来也一定会是。”
付曜听得心脏扑通扑通直跳,没想到赫连长风竟是如此人物。
他又突然想到一事,眼角一跳,脱口问道:“那么巫公呢?他又是怎样的人物?”
赫连长绫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带着些忧虑说到:“这也是我最担心的事。巫公也是极强大的巫,但他是巫士……像他们这样的人,脑子里不知道装着多少奇奇怪怪的东西。”
“就算巫公没有把你送到巫殿处死,我也很担心他会直接拧下你的头颅,去做些让人难以理解的事。”
番外 卷云台
(一)朝阳
长安城以西百里,有不冻之湖名为“镜湖”。这一日瑞雪飘飞,天光将明未明。太玄山脉东首的莽莽群山,倒映在清净明澈的湖面上,如同利剑倒悬,呼之欲出。
“啵”的一声轻响,一枚小石子在湖面上轻弹数下,随后跃起,将一片雪花剖成两半。湖面之上,几个大圈小圈与落雪环环相扣,宛如一个勺子。
风雪之中,一名年轻剑客抱剑立于湖畔,食指关节轻叩节拍。他戴着竹笠,面目瞧不清楚,气质却如云海天风,一眼瞧去便极为不凡。
“这便是‘紫薇分光式’?”
陡峻的山道上,一辆高大的马车从山道缓缓驶来。马车装潢极为华丽,镶金缀玉自不必说,连车轮都以玄门秘法加持,在雪地上一路行来,泥垢、尘埃都不曾沾染半分。
一名头束金冠的贵公子一跃而下,向着年轻剑客一拱手,朗声笑道:“离弟!别来无恙。”
剑客摘下竹笠,露出雪光下清隽的面容,微微躬身:“殿下。”
贵公子将大氅解开一抛,随意招了招手,便有美貌女侍袅袅娜娜地下了马车,跪地膝行至跟前,双手高举着将一柄古剑奉上。古剑剑柄纯以山铜铸成,刻一个大篆“李”字,缀以蛟螭图样,显然是宗室之物。
他信手拔剑,出手便是一招 “塞外秋风”,剑气堂皇正大,如有雷鸣。可这道剑气一入湖面便杳无声响,便像不曾存在一般。
贵公子瞧着始终明澈无波的湖面,不禁苦笑道:“镜湖不是凡间之物,传言果然非虚。这‘天子剑法’的起手式,我日夕勤练,能破十方玄甲。本想着跟你炫示一番,没想到真成班门弄斧了。”
他话未说完,跟前的雪地咔嚓咔嚓开始皲裂,裂痕如网,不可抑止地向外弥漫,仿佛龟甲破碎。
一剑破十甲,放到千年前,已是不世武功。可这样的剑气,在镜湖中激不起半点涟漪。
“兄长胸中韬略,胜离十倍。”年轻剑客逊谢,清亮的眼眸却泛起一丝迷茫:“西楚霸王曾言,剑道,一人敌耳。如今的剑道,道在哪里呢?”
当今唐王长子,于雁栖湖一役中大放异彩的李绩,闻言大笑道:“且莫想那么多,昔年太乙真人一剑削平朝阳峰,如何能是小道?大明宫一别,你在剑谷一坐便是五年,如今世道滔滔,岂不正是拔剑之时?”
此刻天光已近大明,沉寂的镜湖也像是被如雷的剑气啸醒。山峰之下、湖泊之畔人影渐渐涌出,中州九陆、南疆北漠、西域雪原……各地王公贵族、宗门俊彦云集,无不是非富即贵。
道德宗十五年一度开山取士,今岁更是整整第十六个甲子。唐王之子、剑谷传人,放到今日太玄山脚下,竟也算不得什么。
他俩沿着山道拾级而前,边走边谈,边谈边笑。待走到山道半程处,两个人的脚步突然都是一停,目光不由自主向东望去。
一轮温煦的红日,在极东之处,在云与天的相接处冉冉而起,天地仿佛在这一瞬活了过来。
镜湖里倒映着的群峰动了。染雪的千峰仿佛在向东旋转。在那个方向上,一座通体翠色的孤高山峰仿佛凭空而出,拔地直上三千里,将云层都截为两段。
鸾凤长鸣声中,霞光普照千山,越来越盛。那座青山的最高之处,云霭渐渐散去,一座白玉为体、紫梨作柱的古朴宫殿缓缓显形。虽然相距千里,可内外两匾上的四字古篆,所有人都瞧得清清楚楚。
千峰朝阳。
万岳朝宗。
(二)雪夜
太玄山以东万里,这一夜同样大雪飘飞。贯通玄江和东海的大运河,如一面浓稠黑缎在夜色中缓缓前行。
行至东陆大骨架处,一座水上之城如天降火蛇,蜿蜒百里直嵌入三江之中。城中灯火滔滔、人声鼎沸,在黑锻一角燃烧得格外醒目。
城名“望鲲”,大梁倾六世之力,方始建成。它以古舟”天都”为基,以玄蛇千脊为柱,在历代梁王手上千锤百炼,如今已是一座活的海堡,西连大梁本土,东临鲲陆诸岛,堪称不可一世。
这一夜,望鲲四辅之首,龙舟“钓海”脱城北巡百里,直入东海。
龙舟之上,当今梁王次子杨莽一身红袍,高踞主座,对着满堂宾客大笑道:
“噫嘘嚱,太乙一剑削朝阳,道德开宗何茫然。道德宗甲子大开科,大兄已破灵境,此番西赴太玄,势所必取。如此喜事,当浮一大白!”
觥筹交错之中,堂中达官贵人、隐者修士乃至士卒杂役都轰然叫好,气氛煊烈。
谁都知道,大梁富甲天下,杨莽更是出了名的豪绰,他雪夜宴宾,必有利事,这样的金主谁不喜欢呢?
酒筹沿着荷池随意而游,随意而停,美人从池底托盏浮出,软玉暖香中的美酒,又有谁能拒却呢?
一名头发斑白的老者,举杯而尽:“都说梁王好贤,大殿下英武,二殿下风流,今日才知传言非虚。”
“道德宗七峰雄于天下,传言每逢甲子大开山,便有三千云道布于四方。可惜贫道年浅,未曾得见。然则这三千玄蛇脊道,望鲲一城四舟,大梁可实实在在是惊天手笔哪!”一名道人眺望滔滔江水上的恢宏水道,也忍不住附和。
杨莽挥手笑道:“赏!”
当下便有文士笑道:“两位这马屁拍得可不高明,否则以二殿下手笔,如何才是这点赏银?花、月、美酒、美人,人间至味也。二殿下乃此道行家,风雪月夜,自该谈风月之事。”
“该赏,该赏!”杨莽抚案大笑:“本侯不学无术,既不能安邦治国,也难入仙家大道,唯有风月之事,自负天下无双。”说着将手边一壶琼浆随意抛去。
“冰火佳酿,入口如雪,冰凉甘甜,后劲却醇厚浓烈,该是用了大雪山顶的雪莲,掺了东海深处的火珊瑚。”文士一口饮尽,笑吟吟道。
“有点意思,有点意思。”杨莽眼睛发亮:“既是如此,兄台不妨猜猜,这室中幽香从何而来?”
文士摇头笑道:“这幽香叫人心旷神醉,却又几乎觉察不到,足见殿下高明。深海珊瑚泪虽是贵逾黄金,却不该有如此异香。殿下还是莫卖关子了。”
杨莽抚案大笑,旋转着手中两颗夜明珠,颇为自得道:“传言鲲陆之上,有鲛族公主风华无双,天生奇质,遇水则香。诸位信是不信?”
宾客们都是一惊,其实早有人注意到,杨莽身边伏侍的黑纱侍女气质出尘,身段曼妙,只是姿容遮掩在黑纱之下看不真切。
难道这便是鲛人族的公主?
“画师,来!”杨莽伸手掀开那侍女面纱,果然是绝色美人,目如秋月含波,唇如含笑春花,肌肤鲜嫩如玉质,如凝脂。额上受了黥刑,却用墨色梅花钿掩住,更添别样风情。
杨莽一手挑起她的下巴,一手拿起酒壶,珍贵的浆液随意泼洒,绝色女侍恭顺跪着,微仰着头承受。
“此姝吾赐名为“墨荷”,这副墨荷承露图,诸君以为如何?”杨莽张扬大笑道:“此图妙就妙在,不止传神,而且真有荷之异香!”
果然堂内异香渐浓,酒液汩汩而下,黑纱贴紧了墨荷身子,那些曼妙之处便一一显现。她身上嵌着一套锁具,从一双纤足开始,交汇于腹丘,再穿过锁骨之下,绕过玉颈,连到一颗硕大明珠之中。
这锁具幽光微微,镶在美人身上仿若天然。绝色之躯、天工之具互衬互韵,直叫人移不开眼。
“所谓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怕也不过如此吧?”
那文士也不由叹道。
杨莽却颇不以为然,张扬笑道:“此姝之妙,我看古代四美人无一能及。”说着拍手叫到:“乐师,来!墨荷,去!”
殿堂中央的荷池缓缓浮高,二十名白衣侍女从池底浮出,各撑一柄湘妃伞,姿态款款。墨荷屈首行礼之后,便起身一跃,落在荷池正中一片莲叶之上。
琵琶乐音袅袅而起,二十柄湘妃伞聚、合、游散,如片片莲花时开时绽。
墨荷单足悬停在莲叶之上,薄薄黑纱掩不住风姿楚楚,玉臂、美腿、秀颈都舒张开来,当真如惊鸿展翼,顾盼之间秋波脉脉,异香扑鼻,叫人心魂俱飞。
杨莽手中明珠急速转动,肆意大笑道:“穿了美人琵琶骨,琵琶声中翩然舞。就算飞燕、合德同在,也要逊色三分。”
乐毕,二十名舞姬倒也不再潜入水中,而是持伞婷婷站着。墨荷向众宾行了一礼,便又回到杨莽身边服侍。
过了片刻,不少宾客才从陶醉中慢慢回过味来。这些运自鲲陆的鲛族女奴,着实让东陆之外的豪族、散修大开眼界。
当下便有一中年豪族笑问:“墨荷如此绝品,那是想也不敢想的了。只是这二十余姬,也都是风姿动人,不知殿下能否割爱?”
“本侯岂是小气之人?”杨莽一手饮酒,一边抚着墨荷额上梅花钿:“实不相瞒,墨荷虽是本侯私脔,但仍是完璧之身。如此绝品百年难遇,本侯竟不忍摘她红丸。”
“若有人能助我大梁直取鲲陆,美人赠英雄,岂不两相得宜?至于其余诸姬,若是愿为我大梁效力,相赠又有何难?”
杨莽长身而起,一扇落地窗应声而开,窗外便是鲲陆的滔滔云海。
大梁正如日中天,年初镇海侯勘破天境,早就轰动东陆。如此滚滚战车,又有美人相诱,众宾都是怦然心动。
那豪族便笑道:“良禽择木而栖,我甘郡商家,愿与二殿下共进退。”说着竟也毫不客气,径直离座上前,笑道:“我瞧着这二十尾人鱼,今夜怕是不够分,我老商就不客气了。”
商家说的是二殿下而非大梁,杨莽听得大是快意,又瞧着众宾跃跃欲试,不由哈哈大笑,仿佛东陆诸州英豪已尽入彀中。
“素闻殿下驯女之术天下无双,不知有何可以教我?”那商姓豪族走到池边,伸出一只肥腻的手掌。
杨莽笑声不绝,道:“昔年李三郎有云,温软新剥鸡头肉……”
他这一句话还未说完,突然有一柄湘妃竹伞颤动了一下。
铮的一声,一条竹枝激射而出,洞穿了那商姓男子刚刚伸出的手,然后便是一声痛彻云霄的惨叫。
一道血箭从那豪族喉中飙射而出,洒落于地,将温香四溢的荷池染得绯红。
一条竹枝,化作竹箭,一箭封喉。
(三)霞光
“大胆!”杨莽身后一名金甲卫士一跃而下,掀飞了那柄竹伞。他抽刀欲砍,可看到那鲛人惊惶无措的模样,一张脸顿时涨成茄色。
显然这鲛人未必便是发箭之人。
宴厅中的气氛瞬间跌落到冰点。
这箭到底从何处来?
且不说潜入望鲲何等困难,光是杨家供奉,就有七八名真境在此,其中一两位甚至成名已逾甲子,可就是半点端倪也瞧不出来。
杨家何时惹上了这等硬茬?
接到名帖前来的,多是东陆诸州颇有头脸的人物,要么修行有成,要么是一方豪强,都是有根有底,有家有业。既然有鞋穿,便不会做亡命之徒。
至于天境中人?……这等人物拉下脸来,要杀个普通真境,就算不如捏蚂蚁简单,那也相去不远,何必如此麻烦?
人们越不明白,便会越恐惧。
便是在这种令人心悸的沉寂中,一道清冷女音悠悠飘来:
“一个饥荒之际建粥棚的大善人,华宅里却不知藏了多少巧取豪夺、囤积居奇而来的粮食。那一年商家饱了,却不知甘郡游民死了多少?多少人卖妻鬻子,甚至……人相食。”
“我不明白,这样的人,为什么要活在世上?”
杨莽面色一息数变,断喝道:“诸灵师,开钓海锁阵、杀阵!无色、无相两位大师,且莫管吾,把人护住了!”
屏风之后涌出幢幢人影,秘法暗涌、阵痕渐亮。
便在此时,两道竹箭如电抢出。
“阿弥陀佛!”两声佛号响起,万千”卍”字如光雨落下,汇成一道光幕。第一道竹箭一头撞上,炸得粉碎,第二道却迎头而上,从光幕炸裂开的缝隙中觅得一线之机!
“咄!”
两只肥胖手指突然从天而降,夹住了这支竹箭。
竹箭不停地颤动,发出阵阵低鸣,却始终挣不开这两指之一握。
不少豪族都松了口气,尤其是那些心中有鬼的,更是暗呼侥幸。
突然”啪”的一声!
那竹箭居中断为两截,一截仍被握着,另一截却如脱缰烈马,一息之间便又将一个豪族的咽喉洞穿。他眼神中满是不敢置信,捂着喉咙的双手血流如注。
所有人心里都打了个突:好干净利落的杀人法!
杨莽一脚踢飞酒桌,怒极反笑道:“好个小贱人!且算你赢了半招,待钓海阵成,天境之下皆无所遁形!到时看吾怎么将你抽筋扒骨!”
那道缥缈的女音又响了起来,仿佛喃喃自语。
”一条来往鲲陆的奴隶贸易链,连娈童幼女都不
放过。死有余辜。”
“可惜此间还有个最该死之人。此人不死,我风烟霞愧对掌中之剑。”
杨莽听得一愣,旋即哈哈大笑道:“不在大梁本土,不在望鲲主城,你便以为能杀本侯?来来来!”他往前踏了一步:“本侯便在此地,一步不退!且看看你要如何杀吾?”
“往日或许很难,但是……”
”天就要亮了。”
没人能听明白这话中之意,只是确有一缕阳光穿透夜色,照入了厅堂之内。
落地窗外,在海天相接之处,已经可以看到一条金边。
这朝阳出海之势,大不同于往日。不过十数息的功夫,大半个红日便浮于海面之上,而天空之中无数积云缓缓下垂、翻滚不休。
朝阳继续升腾,不多时便已高居中天。
阳光穿过层层积云,便成了霞光。
“哗啦”一声,一道白色身影从池底飞出,她半浮于空中,双目紧闭,刚刚立定便朝着那二十柄竹伞遥遥一指!
半池竹伞瞬间炸开,在霞光的映射下,如同千军万马奔向高台。
而另外十柄竹伞则被那女子随抽随掷,在半空中啪啪啪接连炸开,连成一片一片耀眼的火花!
原来在这一袭白衣出水之际,无数暗门便悄悄开启,十数支”玄光箭”蓄力之后,便齐齐攒射而出。传言此箭以天外陨铁铸成,专破世间万般有为法,天境之下,一个不慎便是身死道消。
可那袭白衣在空中闪躲腾挪,仿若雪莲飘舞,意态从从容容。
而另一端高台之上,杨莽万万没想到,这些竹箭沾染了霞光,威力竟如此之大,四位真境、十数位灵境联手,竟都抵挡不住!他身上护身法器也都炸得七七八八,连束发高冠都扔了出去。
杨莽披头散发,忍不住退了半步,吼道:“能诛此女者,赏大梁郡城一座!”
众宾听得一惊,不少耆老名宿都拉下老脸,纷纷祭出法宝。
可是这数十法宝,像是丢了魂一般,突然齐齐凝停在空中。
天边那轮火热的朝阳浮于云海之上,燃烧着的流云时卷时舒,万千霞光已倾泻到龙舟之上。
海上朝阳、燃烧的霞光、与那浮于半空的女子,仿佛渐渐融为一体。一座无形力场悄然而至,将方圆数十里通通笼罩。
女子睁开双眼,蛾眉微皱,向涌来的人群轻轻一扫。
数十修者瞬间失神,如木鸡,如雕塑。
年轻些的修士心脏突突直跳,这女子惊艳出尘,仿佛巍巍雪山、滔滔云海横绝于世,那股绝世之气,让世间所有俗人与之相较,都失去了意义。
咣当一声,一位头发斑白的老道士,拂尘直接掉到了地上,喃喃道:“这如何可能啊?她明明是凡境,可这法相比灵法相、真人相都要强得多!不但玄光箭攻之不入,老道我连出手都不敢!难道……”
“殿下速退!这是天地法相,万万不可力敌!”
高台之上一老僧僧衣已破得七七八八,突然大叫到。
杨莽惊得心魂俱裂,以凡境成天相,这是何等妖孽?虽然他手中尚有可挡天境一击的法器,可叔父早就叮嘱,天境中人手段万千,再强的护身法器,也难保万全。
为何要出海巡游?杨莽此时肠子都悔青了。
便在这时,人群中又是一阵惊呼。
有一剑,自云海之上来。
这剑由万千云气聚成,霞光灼在剑尾,便慢慢成了一柄燃烧的云剑。
它破空的速度并不很快,可一路挟残云、踏霞光,气势节节攀升,已成沛然莫能当之势。
就在这众人神魂皆丧、千钧一发的当口,一声呵斥突然如雷鸣般炸响:“妖女敢尓!”
海面之上,一只金色大手自滚滚波涛中探出,借着风势,遥遥向那柄云剑抓去!
人尚在千里之外,念动而法成,这已是天境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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