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现在是2018年的六月份,俄罗斯世界杯正聚焦着全世界的目光。极少看足球的我,也忍不住看了几场。我在北京四元桥附近一个租来的屋子里,边喝啤酒边用电脑看直播,窗外偶尔传来不知从什么地方发出的吼叫声。看到德国队像梦游一般输球时,我连着发了两条微博:“这是德国老爷车?梦游呢吧!”“看的好郁闷,都快输球了,还站着不动!”没人回应我,因为我的微博里没几个朋友或是同学。在现实世界里,我同样没几个朋友,而往日的同学,也大都不联系了。与其说是“忍不住看了几场”,不如说是“想凑个热闹”,因为太寂寞了。
这是我在北京的第十个年头,读书六年半,工作三年半。不过,其中有一年并不在北京。那是2015年,也就是我工作的第一年。年初从北京的一所高校研究生毕业后,我进入一家航空研究所工作。研究所总部在江东瓷州,在天津有一个新成立的分部。虽然我签约的是天津分部,但合同规定,入职之后要先在瓷州工作一年。四月初刚入职,我便被派往哈尔滨出差,一待便是近三个月。七月初,我才回到瓷州。
研究所在瓷州市的东南近郊,很大的一片区域内,有研究所园区、青年单身公寓、家属区、幼儿园、医院、宾馆等。那一片东边挨着群山,西边流过一条河,自然环境清新怡人,用“依山傍水”来形容,再恰当不过。一条左右翻转后的L形马路,由西向东,再由南向北,穿过那一片区域。马路的南侧和东侧是研究所园区,马路“一”字部分的北侧,与园区相对的,便是青年单身公寓。单身公寓呈“凹”字形,我的房间在公寓四层的西南角。那是个两人间,室友赵志明,是和我同一年毕业的校友。
房间正对着公寓西侧的电梯间,在房间里,常常可以听到电梯到达某一层时发出的声响,“叮咚”,“叮咚”……后来我重回北京,每当听到那种特别的“叮咚”声,都会想起瓷州,想起那个阴郁、沉闷、恍若隔世的夏天。
又是一个“叮咚”声,接着是呲啦呲啦的脚步声,一串钥匙发出的哗啦的声音,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开门的声音。
“诶!”赵志明一手握着湿漉漉的伞,一手关上身后的门,仰着脑袋,挑着眉毛,微笑着看向我。
“嘿。”我站在阳台的窗户前,转过头应了一声,“雨下的不小。”
“挺大的。”
赵志明将伞撑开,放在脏乱的地板上,接着坐到床沿,脱下湿漉漉的鞋,换上凉拖,呲啦呲啦地进了洗手间。接着响起了哗哗的流水声。我紧闭着嘴,瞟了一眼地板上淌着雨水的伞,然后转身,接着看向窗外。
窗外,大雨从灰暗的积云里不停地泻下,在空中形成一张灰色的幕。远处低矮破旧的老城,在雨中显得更加落寞。老城的边缘是一条宽阔的马路,来往的车辆在雨中穿行。再近些,和马路并行的,是一条二十来米宽的河。水位不高,显得河堤更加地高大了。一座两车道的桥架在河上,将研究所片区和老城连了起来。一个打着黄色雨伞的人,在桥上慢慢走远。灰蒙蒙的雨雾笼罩着老城、马路和河面,又传来车流和蛙鸣的声音。
下午,我靠在床头,看阿摩司·奥兹的《爱与黑暗的故事》。这类的书,我以前是不怎么看的。临近硕士毕业时,我不知怎么的,突然来了兴致,风尘仆仆地赶到中关村图书大厦,逛了一下午不说,还买回了几本书。其中一本是畅销书《你一定爱读的极简欧洲史》,我一口气读完,爱不释手。正是这本书,一下子勾起了我的读书欲望。我发现,其实我是喜欢历史、文学甚至哲学的。对于书的长时间的疏远,很大程度上源于高中语文带给我的、对于文字的抵触情绪。不过我对于书的突然喜爱,也许还有其它的原因。临近毕业的那半年,找工作的焦虑一直伴随着我。由于对职业规划的疏忽,没有及早考虑清楚未来,使得自己在面对人生的重大选择时,陷入了巨大的被动局面:只知道自己不愿做什么,但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能做什么,同时又无力改变现状,只能去从事自己不愿做的工作。结果便是,我很不情愿地来到了这家研究所。由此看来,对于读书的突然喜爱,有一丝逃避现实的意味。
“能看到吗?”
我扭头看去,隔着两个写字台的另一张床上,赵志明靠在床头,戴着耳机,一边笑一边对着iPad在说话。在和别人视频聊天吧,我想。
“最近咋样啊?”
“我这边啊,环境挺好。但是周围啥也没有,买东西还得打车到市区,特别麻烦。”
“对,位置比较偏僻。”
“哎,一点也不想在这儿待着了。”
“平时活儿不少,不过不是我想做的,所以得自己学点儿东西。”
“嗯,对。已经联系好导师了,他说考试过了就要。”
“对。现在还早,所以先看看英语,背点单词,其它的等过一段时间再看。”
“专业课其实不用特别担心,导师说他会给我指明考试范围,所以应该不难。”
赵志明聊得挺开心,完全没注意到我手里的书,已经很长时间没翻页了。
“给你说个开心的事儿。”
“我表弟从上海回老家了。”
“干不下去了呗,哈哈。”
“他就是帮别人画工程图,不需要太多技术,没有发展。”
“对啊,我是挺开心的。”
“因为这样,我们家族里跟我同辈的,就只有我一个人在外面打拼了。我爷爷一直偏心,觉得我表弟怎么怎么厉害,他每年养猪挣的钱,都往我表弟家里送。”
“有不少钱,我爷爷养猪挺挣钱的,一年能有十几万。”
我听了赵志明的话,皱了皱眉。我感到一丝厌恶,又觉得有一些惭愧,因为我有着类似的想法。
他应该聊了半个多小时,然后安静了下来,拿起一本书,一边看,一边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他仍然戴着耳机,我隐约能听到耳机里传出的音乐声。小苹果?我猜想着,觉得有一些烦躁。窗外的雨仍在下,我翻书的速度快了一些。
五点多,我扭头,注意到雨停了。我把书放在写字台上,伸了个懒腰。赵志明仍然在边看边写着什么。我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吃饭吧,去食堂。”
赵志明戴着有些下滑的金丝边眼镜,抬头看了我一眼,说:“好。”
我穿戴齐整,赵志明则穿着凉拖,我们各自带了伞,出门了。门口正对着电梯间。下了电梯,右转出去,走下八级“之”字形台阶,然后再走几步,便是公寓大门。从大门一侧的小门上刷卡出去,便到了马路边上。我们沿着马路左侧的人行道走着。在被雨水洗过后,马路尽头不远处的群山,显得翠绿欲滴,空气也变得更加清新透亮了。夕阳从我们的背后将余晖斜射在一片片的积水上,形成一个个柔和的光点。
“哈尔滨怎么样?”赵志明问。
“四月份刚去的时候,挺冷的,还下雪。到了夏天,挺凉快的。”
“都去哪里玩啦?”
“就逛了中央大街。”
“没去其它地方?”
“没有。”
“活儿多吗?”
“挺轻松的。嗯……至少我是挺轻松的。”
“哦。”
“时间最长的那次,二十一天没事儿做。”
“为啥?”
“直升机出了故障,没法试飞,只有个别人要进入试飞场排查故障,其他人都在宾馆待命。”
“挺爽的。”
“挺无聊的。”
“也是。”
接着是一阵沉默。
“你准备考博了?”过了一会儿,我问道。
“嗯,对。”
“找好导师了?”
“找好了。”
“还是A大学?”
“嗯。”
“导师找的谁?”
“张国良老师。”
“哦。”
“你呢?”
“你说考博?不了,不想读了。”我顿了一顿,接着说:“大家好像都不想在这里待下去啊,呵!”
“是啊。”
“哎。”我轻叹了一声。
“其实我更想在大城市生活。”赵志明笑着说。
我抬头看了看前方,噘了噘嘴,没说什么。
我们走完了左右翻转的L形马路的“一”的部分,接着左拐向北走。路面向前绵延上升,右侧挨着园区。并不宽敞的人行道上方,满是从园区内伸出的绿植的枝杈,使得人行道变成了一条半封闭的绿色长廊。我低头走在前,赵志明走在后,我们都默默地走,不再说话。上了缓坡,再走大约一百多米,便是园区北大门。再往北,和北大门挨着的,便是三层的食堂。食堂的一楼是停车场,二楼、三楼是吃饭的地方。每到吃饭的时间,人们或沿着L形马路,或从园区北大门出来,步行,或骑着自行车、电动车,或穿着蓝色的工装,或穿着白衬衫、黑西裤的正装,三三两两地,汇聚到食堂,饭后,再向各处散去。
过了食堂继续向前,是一个又陡又长的斜坡,斜坡的右侧,先是体育馆,然后是花房。体育馆不大,有一个篮球场和几个羽毛球场,还有一个老旧的健身房,记得我第一次去的时候,管理室的大爷问,哪个学校的啊。我说A大学。大爷说,A大学的怎么来这里?我笑了笑,没说什么,后来便再也没去了。体育馆和花房之后再向前,公路沿山体盘旋而上。尽头是个足球场,边上有个小看台,我只到过那里一次。
2
周二的晚上,我靠在床头看书,赵志明在收拾着行李。
“去多久?”我问道。
“不知道,可能两个多月吧。”
“哈尔滨的夏天凉快,正好避暑。”
“也是。”赵志明说,“这下你可以独享这个房间啦。”
“嘿嘿。”
第二天上午,我坐在办公室,对着电脑屏幕发呆。屏幕上打开着一个文档,长时间没有翻页。文档里是保密考试的试题,题目量不少。由于是军工单位,每年新入职的员工,都要参加保密考试,考试内容是关于各种保密事项的规定。那年的保密考试定在八月上旬的一个周五,快到考试的日期了,我却仍然没背几道题。“考试考试,工作了还得考试!”我简直烦透了考试。
“要好好考啊,那些题目好好背一背。”大师兄叮嘱我。办公室里,大家互相以师兄弟相称。大师兄是我的组长,只比我大五岁,当时刚三十出头。办公室不大,只有八个工位,工位之间有挡板隔开。我的工位在门口,背靠着门。八个人里有四个在出差,最活跃的大师姐和小师妹都不在,所以办公室里非常安静。窗户不大,灯也没有全开,室内显得有些昏暗。短信铃声响了,我迅速拿起手机。是赵志明的微信消息:“走了啊。”
“嗯好。”我简短地回复道。
“可以一个人住了。”我想。但我并没有因此而觉得太开心。
将近十点时,楼道里响起了广播体操的声音,大家从办公室里出去,一起在楼道里做体操。同事们叫过我两次,我都拒绝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是男声,像极了著名评论员宋世雄的声音。
终于熬到了中午。我独自到食堂吃了饭,然后回到公寓休息。房门的锁有些毛病,有时候会很难打开,我费了半天劲才打开它。我推开门,站在门口,看着空落落的房间。房间左手边是组合柜,有衣橱、书架,书架下半部分的柜台上,堆满了各种杂物,塑料袋、包装盒、卫生纸团。我的那一层书架上,整齐地放着一排书,还有一个1/60比例的英格拉姆一号机,那是我最喜欢的模型。还有几个模型躺在盒子里,但我没心思将它们摆放出来。右手边是洗手间,门开着,赵志明的洗漱用具都不在了。
我往里走,踢开黑乎乎的地面上挡道的烂纸箱,然后坐到床沿。我看到赵志明的床上,床单胡乱地裹着被子、枕头,旁边有些塑料袋、包装盒之类的东西。我仰面躺下,看着天花板。“考博啊……还是算了。不过,我应该做点什么吧。”我想。我闭上眼睛,眯了一小会儿,然后踢掉鞋子,身子往床头蹭。
我胡思乱想着,无法入睡。过了一点半,我爬起来,用冷水冲了脸,昏昏沉沉地出门了。正是阳光最强的时候,我像是被晒蔫了一般低垂着头,走出青年公寓,穿过马路,走进园区,穿过一片刺眼的铺着白色小块瓷砖的广场,爬上大楼前的二十几级台阶,穿过大厅,然后乘电梯到19层。办公室没人,我打开门,然后一屁股瘫在软靠椅上。接着,又是一个下午的神游。
晚上回到公寓,我打开行李箱,拿出几本小书,那是我在出差时买的会计从业资格证的备考资料。“应该接着看这个吧。”我想。
“但看了之后呢?要参加考试吗?”
“考完之后呢?找个会计的工作吗?”
“能找到吗?如果会计的工作也不喜欢呢?”
我把几本书扔到床上,然后仰头靠在椅子上。“是不是应该先考虑好要做什么工作?”
“哎,我到底想做什么啊?”我双手交叉,垫在脑袋后,闭上了眼睛。
“对了!也许,我关心的并不是做什么工作,而是和什么人在一起工作,有什么样的工作氛围?”
“也许吧……”
“还有,是应该找喜欢的工作,还是有发展的工作呢?要是有一种工作,即是自己喜欢的,也有发展,那该多好啊。”
“难!”
“不过,是有的吧,比如,比如……”
“但即使有,我也没机会了吧。”
“不过,也说不定。”
“或者,自由职业?”
“呵……”我仍旧闭着眼睛,轻叹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我猛地起身,抓起《会计基础与实务》,然后又坐回写字台前,翻开书看了起来。
“总之,先准备着吧!”
窗外,天色逐渐变暗,蛙鸣声渐渐多了起来。一个飞虫在纱窗上扑棱着,发出噗噗的声响。另一边,宿舍对面的楼梯间里,偶尔传来电梯发出的叮咚声。我捧着书,拿着笔,边看边划,一直到深夜。
周六的晚上,我收拾了下房间。我打算先把各处的垃圾收集起来。于是,塑料袋、废纸箱、空瓶子、空罐子,忽左忽右,忽上忽下,从各个方向,以各种角度,用各种姿势,胡乱地飞了好大一会儿,最后,都聚集在了壁挂电视机下的墙根处。这一堆小山似的垃圾,一些是之前住过的人留下的,一些是我和赵志明搬来的时候,置办各种生活用品产生的。刚入职我便出差了,而赵志明,他可没心思打扫,他只想着怎么离开这儿。
我是喜欢断舍离的人,讨厌被垃圾包围,所以常常清理无用的东西。即使我并不喜欢这里,即使我可能待不了多久,但哪怕只是几天的时间,我也不希望自己的周围一片狼藉。后来当我遇到了一些人,经历了一些事,才更发现断舍离的心态是多么珍贵。但我并不总是可以成功,因为记忆并不像无用的垃圾,垃圾可以清理,但记忆却难以清理。
我用两个入职时邮寄行李的大纸箱,和一个装被子的塑料袋,将所有的垃圾打包,拖下楼去了。接着,我把地板来回拖了好几遍。原本黑乎乎的地面,总算露出了它原本的乳白色。我还擦了洗手间的镜子、组合柜以及写字台,最后,把各种杂物摆放整齐。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战斗,大扫除终于结束了。冲了澡之后,我光着膀子,穿着短裤,盘腿坐在床上。窗外是黑夜、蛙声,屋内,空调吹来阵阵舒爽的凉风,我环视着变得明亮整洁的房间,心情清凉了许多。
“有个自己的屋子,该有多好啊。”我想。
3
“您好,请问是在这里报销吗?”
“对,先登记一下。”
“好。”
“发票都粘好了吗?”
“好了,您看一下。”我从黑色大理石柜台上方,将发票递了过去。
我注意到右手边有人抬起头看我,于是扭头看了过去。紧接着,我的心跳加速,低头写字的时候,手微微有些颤抖。“很漂亮!”我神游着,字写得歪歪斜斜。
“填好了,麻烦了。”我匆匆转身出门。回办公室的路上,我的心情难以平复。
我坐回工位,打开单位的内部文件系统翻看了起来。我记得之前在系统里,看到过员工照片。我小心翼翼地翻看,留心不被人注意到。我挨个点开文件夹,将图片的缩略图放到最大,仔细地浏览。过了好一会儿,我终于找到了。我确定照片里的人,就是刚才的那位漂亮姑娘。那是一张正装照,白衬衫,V领黑色西装。她的眼睛很大,白皙的鹅蛋脸,粉嫩的双唇,齐整的白牙,应该扎着马尾辫,几根发丝散落在两颊上。我盯着照片,心里一阵阵酥麻。她早我一年入职,从入职时间来看,应该是本科生。过了一小会儿,我关掉照片,将它复制到了本地磁盘里,这时候我才想起看她的名字。于是,上班时间的胡思乱想又多了一种。
财务室在大楼的3层,我在19层,所以上班时间,我们基本是碰不到的。于是我便一直期待着在食堂,或者在路上碰到她。但接下来的几天,我并没有碰到她。“总会碰到的。”我想。
周末的傍晚,我从食堂出来,不一会儿,便下起了大雨,幸好我早有准备。“这就是南方的天气啊,喜欢。”我一边撑伞,一边想着。
我喜欢夏天的雨,喜欢在窗前看雨、听雨,在雨中散步。最喜欢的,是记忆中老家的雨。暑假回家,下雨天,我会搬把椅子坐在屋檐下或门廊里,看着雨出神,看雨从四方的天空上落下,从房檐的瓦片上落下,溅起水花,打出水泡,从院子的各处,从胡同的一侧,汇集成水流,或流到排水口,或流到胡同的更深处。爸妈在忙里忙外,如果姐姐在,她会在屋里呆呆地看偶像剧吧,偶尔会发出几声傻笑。爸有时会站在门廊里,光着膀子,手插在腰间,说一句:“这雨得下到什么时候啊。”妈会嘱咐爸:“一会儿出门打把伞。”有时候,我会是另一种状态,那就是扯着嗓子胡乱地唱歌,因为下雨天的路上,自然是没什么人的,雨声也会掩盖自己的声音,于是便肆无忌惮了起来。完全是随性的唱,想到什么唱什么,怎么高兴怎么唱,有时候妈在屋子里干活,我撩开门帘子,对着妈边笑边嚎。妈会笑着骂一句:“神经病!”又或者,到了晚饭时间,搬出四方小桌,放到门廊里,一家人围坐着吃晚饭。下雨天凉爽,饭吃得惬意。对了,我最爱吃的,是黄瓜丝鸡蛋蒜汁面条,如果再配上一小盘凉拌菜,就更好了。偶尔有路人打着伞经过,打声招呼:“吃饭呢啊。”
可是,已经没有暑假了。
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不觉已经快到公寓门口了。我看到前方有辆绿色的出租车开了过来,雨刷快速地左右摆动,像是在对着我挥手。等我走到门口,那辆车也正好停住。门开了,“啊”的一声,一个姑娘抱着头从车里钻了出来,甩手关上门之后,一个箭步便钻入了我的伞下。
“啊,不好意思,借用下伞。”她慌忙地说道,显得惊魂未定。对,是我在财务室看到的那位姑娘,是我收藏的照片里的那位姑娘。慌乱中,几根发丝贴在了她的侧脸上,更显得她楚楚动人。
“噢噢。”我低着头,支吾着,把雨伞向她那边倾斜了些。
“雨好大啊,哈哈。”她笑着抱怨道。
“啊,是啊。”
我们快速地穿过公寓楼下的院子,进了大厅。
“走了。”我边收起雨伞,边说道。
“不上楼吗?”
“我住在西边,从那边上。”我找了个很蹩脚的借口。
“谢谢啦。”她笑着朝我挥了挥手,露出一口白牙。
“没事。”我看了看她,笑了笑。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她中等个子,身材匀称,穿着小白鞋,蓝色窄脚牛仔裤,白色短袖T恤,右肩挎着白色的帆布袋,扎着马尾辫。我扭头快速地走开了,等过了楼道转角,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心脏砰砰地跳得厉害。为了给她挡雨又不好碰到她,我的右半身被雨淋湿了不少。
“漂亮,有活力。”回到宿舍,我一边冲着澡,一边想着。
“可是……我不该待在这儿。”
“不,不能待在这儿!”我咬着牙,拧着脸,使劲地揉了几下头发。
嘭嘭嘭,有人敲门。“谁啊?”我关停了水,扭头问道。
“廷座,开下门。”
“斌哥啊,啥事儿?我洗澡呢。”
“我烤了一些鸡翅,要不要吃?”
“哈?烤鸡翅?”
“对。”
“好啊,我一会儿找你去。”
“好。”
喊我吃烤鸡翅,我觉得莫名其妙。
来找我的是孔航斌,住在隔壁。他是我大学同学,本科和研究生我们都是一个班的。我们俩的关系一般,不能算要好的朋友。另外,“廷座”是我的外号。本科的时候,我们班里很多人玩一个叫坦克世界的网游。我玩的最多,技术也最好。当时游戏圈里,有个外号叫“尿座”的玩家小有名气。于是我的同学模仿他的外号,叫我“廷座”。还有一个同学,原本的外号叫“大嘴”,后来被大家改称“嘴座”。再后来,我们都考上了研究生,便不怎么玩游戏了。研究生毕业后,大家各奔东西,嘴座去了上海的一个研究所,其他一起玩游戏的同学,有的留在北京,有的去了沈阳,有的去了成都,还有的出国继续深造。虽然不再一起玩游戏了,但外号还是保留了下来。有一个响亮的外号,就像是有了一个记忆神符。即使大家都不再频繁地联系,但想起一个人的外号,还是会想起曾经的人、曾经的事。
我穿上短裤、凉拖,湿着头发,到隔壁找孔航斌去了。刚走出门口,便听到隔壁传出的声音,似乎有好几个人在。我歪着脑袋,推开虚掩的门。
“廷座,快来。”孔建斌招呼道。
我看到旁边还有三个人,一男两女。
“Hello!”其中一个姑娘主动跟我打了声招呼。
“啊,好巧。”正是刚才躲在我伞下的姑娘。
“怎么,你们认识?”孔建斌问道。
“刚才下雨,我没带伞,他把我送回来的。”姑娘解释道。
“哇……”另外三个人齐声嚷了起来。我笑了笑,在床沿找了个位置坐下。
“你就住在隔壁?”
“对。”
“真是巧啊。”
“嘿嘿。”
“你们俩是校友吗?”
“对,本科、研究生都是一个班的,一块儿入的职。”
“哦,厉害。”
“没有没有。”
“看来你对航空也是真爱。”
“哈哈。”我笑的有些尴尬,“你们呢,你们怎么认识的?”
“之前不是有个建所50周年庆祝晚会嘛,我们一起排练节目来着。”
“哦,那时候我在出差。”
“来,戴上这个。”姑娘递给我一个一次性手套。
“怎么突然烤起鸡翅来了?”我问道。
“网上买的电烤箱昨天到的,试试水。”孔航斌说,“今天特地到市区,买了鸡翅,还买了一些料。”
“好麻烦。”
“对啊。”
“想吃怎么能怕麻烦呢。”姑娘笑着说。
“斌哥的小日子过得不错。”
“对了,下周末我们到山里玩,要去吗?”姑娘说。
“不热吗?”
“在山沟里,不会太热啦。”
“远吗?”
“就在附近,他开车带我们去。”姑娘指了指另一个男生。
“哦……”
“怎么样?”
几双眼睛看着我,我实在编不出什么瞎话。“嗯……好。”我说。
我吃了一个烤翅,便回去了。
“电烤箱,看来孔航斌是打算在这里长期生活了。”我坐在写字台前,想着。孔航斌对于在研究所工作似乎并不反感,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晚上,我仍然坚持看书,虽然时不时地会想起那个姑娘。在二十多年的时间里,我有过很多次心动的感觉。这再正常不过了,碰到漂亮姑娘,谁都会心动的,不是吗。但我从来没有主动追求过任何一个让我心动的姑娘,我总能找到各种理由,作为不主动的借口。而且这次的借口似乎无法反驳,所以我想,这位姑娘注定是我生命中的过客。不,不会是她。我看着书,直到深夜。
第二天午饭时间,阳光亮得刺眼。我拖着脚步,耷拉着脑袋,在园区的人行道上缓慢地走着。
“嗨!”似乎有人喊我。我扭头,看到那位姑娘从后面走了过来。她穿着职业装,白色衬衫,黑色短裙,尖头黑皮鞋,打着粉色的遮阳伞。
“嗨!”我马上抖擞起精神,咧开嘴笑了笑。
“吃饭去?”
“嗯。”
“你叫霍冠廷是吧?”
“是,孔航斌告诉你的?”
“对,我叫沈馨欣,第一个馨是馨香的馨,第二个欣是欣欣向荣的欣。”
“哦哦。”我装做刚刚知道的样子,“名字好听。”
“哼哼,你是几室的?”
“一室。”
“啊,孔航斌也是诶!”
“对啊。”
“觉得这里怎么样?”
“不好说。”
“哈?”
“环境不错。”
“那当然。”
“你呢,为什么来这里?”
“这叫什么话,工作啊。”
“噢。”
“我家就在这里。”
“本地人?”
“嗯,爸妈都在所里工作。”
“哦,所以,昨天是从家里过来的吧?”
“嗯,工作日就住在青年公寓,周末回家。”
“幸福。”
“哼哼。”
我们并排走着,她将遮阳伞倾斜到一边,时不时地仰头看向我。
“对了,你签的哪里?”沉默了一小会儿,她又问道。
“天津。”
“你们这一届好多签的都是天津诶。”
“对。”
“所以明年会去天津上班?”
“也许吧,要看所里的安排。”
“哦……”又是一阵沉默,“我也可能去天津。”
“你家在这里呀。”
“反正大家是一个单位的嘛,可以借着出差的机会回来的啊。”
“嗯,也是。”
“财务室也会派人到天津,如果我申请的话,说不定就能去。”
“哦。”
“这周末,那个地方。”姑娘紧接着转移了话题。
“怎么了?”
“叫九里沟。”
“哦?”
“因为那条山沟曲曲折折,据说总长度有九里,所以叫九里沟。”
“哈哈,这样啊。”
“还有瀑布呢。”
“是吗?”
“小瀑布,不过,也很美啦。”
“嗯嗯。”
我们沿着园区的主干道,先向东走,接着向北,然后穿过一片小花园,花园里有个小池塘,池塘里有一些小鱼,红的、白的、红白黑相间的,在睡莲的叶子下悠闲地游动。那个夏天,我在那个池塘里,救起过好几只小飞虫。
穿过花园便是园区北大门,刚出大门口,有人和姑娘打招呼,姑娘笑着看向我,朝我挥挥手,小跑着过去了。我放慢了脚步,走在后面,看着她们边走边开心地交谈。
她们上了食堂的三楼,我便到二楼买饭去了。人不少,很宽的一排窗口前,站了一溜儿的人,后面还跟了一长串。队伍缓慢前进,我掏出手机,点开会计从业资格证的备考软件,一边排队,一边刷几道题。
4
“冠廷,明天上午去一下试飞场,熟悉下这边的工作。”周二的下午,孟师兄对我说。孟师兄和我是校友,说起来是大我好几届的师兄。本科毕业后,他就来到瓷州工作。在我来瓷州的前一年,他买了房子和车子。虽说工资不高,但当地的房子便宜,所以经济压力并不很大。年初,孟师兄又有了女友。女友是当地人,刚入职那会儿小组聚餐时,我见过一次,长得很漂亮。“要不要给你介绍个?”孟师兄的女友对我说。“不不,不用了。”我尴尬地笑着说。“他这种小鲜肉,才不会待在这儿呢。”在一旁的大师姐嚷道。我笑了笑,没说什么。
“怎么去?”我问道。
“明天早上上班前,到食堂对面的路口等着,会有人开车带你过去。”
“好。”
第二天一早起来,我看看窗外,下雨了。“估计飞不了了吧。”我想。我带上伞出门,在食堂吃罢早饭,便到对面的路口等着。过了好一会儿,一辆老式的白色桑塔纳开了过来。“好老的车啊。”我正想着,车便停在了我的面前,车窗滑了下来。“霍冠廷是吧?”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男生看着我说。
“对。”
“上车吧,我带你去试飞场。”
我打开车门,把后排座椅上凌乱的东西往里推了推,坐了上去。副驾上还有一个人,他们俩在说着话。正好,免得尴尬。
我刚关上门,车子便飞快地窜了出去,先是下了那个缓坡,然后右拐,驶过园区和青年公寓之间的那条马路,接着是那座桥,然后左拐,上了城市边缘的那条破旧的马路。雨点打在窗户上,划出一道道痕迹。试飞场在研究所东南方向的半山腰上,所以车子并没有进入市区,而是朝着远离市区的方向前进。后来,车子驶上了一条两车道的水泥路,并盘旋着不断上升。沿途两侧有不少民居,或是临街开设的修理铺、小饭馆。本就老旧的房子,在淋雨之后,显得更加破败了,这让我想起了老家的那种情景。我有些心烦,于是翻看起手机,不再看窗外。
到了试飞场,雨还在下,所以没有马上安排直升机试飞,大家都在一个会议室里等着。会议室里很安静,有几个人趴在桌上睡着了,其他人则低头翻看着手机。我坐在最后一排的靠椅上,打开会计从业资格证备考软件,趁机刷几道题。过了一会儿,仍不见什么动静。我觉得烦闷,看不进题目,于是收起手机,打算出去走走。这是我头一次来这个试飞场,于是有一些好奇。办公室在一楼,我走出昏暗的走廊,撑着伞站在办公楼一侧门口的台阶上。雨并不太大,我看到不远处的停机坪上,停放了一架大型运输直升机。有几个人在直升机周围做着检查,一边还交流着什么,应该是准备试飞了。
我走进对面的机库,巨大的空间让我感到自己的渺小。机库里停放了几架直升机,其中一架的外壳被拆掉了,应该是有零件损坏需要维修。我围着一架直升机仔细地看,然后摸了摸机头。“漂亮。”我自言自语。
停机坪上的那架直升机开启了发动机,发出巨大的声响。我转身走到机库大门,环抱双臂站立着,想看看它是怎么飞离地面的。虽然已经看了很多次的飞机起飞,但总觉得看不够,每一次我都会久久站定,沉浸在发动机和旋翼产生的巨大声浪里。飞行员加大了油门,发动机的声音逐渐变大,直至有些刺耳。旋翼开始慢慢地转动,从一开始的缓慢移动,然后越来越快,直到看不清一片片的桨叶,只看到一个巨大的高速旋转的圆盘。发动机和旋翼发出的巨大声响,让我的耳朵有些难受。好一个撼山动地的钢铁巨兽!
我被包围在巨大的声浪中,感受着直升机带来的震撼。其实我还是喜欢航空的,当初我是怀着对航空、对飞行的爱,报考的A大学的航空专业。甚至读研之后,我仍然相信,我是应该进入航空研究所工作的。我的孤僻的性格决定了我更适合从事研究工作。但为什么现在不喜欢了呢,有很多原因吧。也许是不喜欢这里的工作氛围,也许是不喜欢这里的人,也许是不喜欢到处出差的生活,也许只是不喜欢学习理论知识了,也许是不想写那些让人心烦的报告,也许是觉得薪酬不理想,也许是向往大城市,也许是这么些年觉得腻烦了。总之,有很多不喜欢的理由,而且我觉得,我不该待在这儿。不过,我只是不喜欢这份工作罢了,我还是喜欢航空,喜欢飞机,喜欢飞行,喜欢蓝天,喜欢那种自由翱翔的感觉。也许,拉开一定的距离之后,我才能更好地喜欢它。
旋翼在不停地飞速旋转,直升机却仍然停留在地面,没有要起飞的意思。也许是趁着雨停的间歇,试一下车吧。远处的天灰蒙蒙的,积雨云压得很低,这时候试飞的话,看起来并不安全。我又看了一会儿,便回到办公室去了。
那天下午最终还是没有试飞,后来我再也没去过那个试飞场。
5
周六的上午,天气不错,不算太闷热。五个人坐在一辆白色的SUV上,出发了。
九里沟不远,半个小时便到了。我们将车停在一条水泥路上,然后下了车。之所以能停在路上,是因为那是条尚未修通的路。在瓷州,有不少正在修建的道路、正在盖起的高楼,工地随处可见,所以扬尘总是特别的多。
走下水泥路,是一条大约两米宽的土路。土路的右侧是小山,另一侧是成片的低矮的桑树。馨欣说如果早来一个月,可以采桑葚,不过我可没那个兴致。那一片桑树不断向上延伸,直到山脚下。坑洼的路面上有不少碎石,岩壁上不时伸出一些枝杈,我们边走边注意着脚下和周围。走了好大一会儿,仍旧是土路、桑树、碎石、树枝。原本就犹豫着要不要来的我,这时候更觉得没劲了。我一边后悔着,一边皱着眉头,不情愿地拖着脚步。馨欣本来和孔航斌他们在前面说笑着,注意到我一个人落在后面,便放缓了脚步,慢慢地跟我走到一块儿了。
“这么快就觉得累了?”馨欣噘了噘嘴,仰头看着我说。
“怎么会,才这么一会儿。”我没精打采地说。
“后悔跟我们出来啦?”
“后悔也来不及了呀。”我笑了笑。
又走了一会儿,我一抬头,却发现走在前面的那三个人不见了。我于是加快了脚步,馨欣被我稍稍地拉下了一段距离。土路在前方不远处,往右拐了个弯,山体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快走几步,终于到了那个转角。
转角另一侧的风景大不相同。首先进入眼帘的是一座小木桥,跨在一条不算宽、也不算深的小河上。河对岸山谷的两侧是成片的竹林,中间则是一条土路和那条小河。土路和小河相伴着,一直延伸到远处,在下一个转角,隐匿不见了。我放慢了脚步,轻轻地走上小桥,手扶着栏杆,俯身看脚下的流水。清澈的水,缓缓流过长着不少绿藻的石头,在桥上便能感受到一股清凉。接着,我走过桥,在竹林下站定,双手插在腰间,抬头仰望着。我喜欢竹子,喜欢置身在竹林里。每次遇到竹林,我都喜欢在里面待上一会儿,抬头仰望竹林的茂密的枝叶。树叶交织,天光若隐若现,凉风拂过,带出沙沙的声响,我的内心平静下来。
“喂?走啦。”
“嗯。”我轻轻地应了一声,然后继续往前走。
“前面有个有意思的地方。”
“有意思?”
“嗯。”
“怎么有意思?”
“到了就知道了。”馨欣神秘地一笑,然后朝着走在前面的三个人喊道:“喂,你们几个,等一下。”
我们一行人又走了一小会儿,馨欣指着右前方的一处,说道:“就是那儿。”我们一齐朝她指的方向看去,在一片竹林的背后,隐约露出两座房子,一座房子上方的烟囱里在冒着白烟。再往前稍走一段路,我们便从土路上下去。河上有座石桥,所谓石桥,不过是石头垒的矮矮的桥墩上,放置了几块水泥板而已。过了石桥,是一个缓慢上升的石头砌成的台阶,台阶两侧都是竹林。石阶缓缓地向左拐,大概走了三十多级,便来到一个院子里。院子没有围墙,竹子便是它的边界。地面虽没有铺上地砖或者水泥,但因为泥土湿润,显得非常干净,两栋房子的墙根下还有不少青苔。院子前方种了不少花草,有的种在地面上,有的种在花盆里,种什么花,花的排布,应该精心设计过,显得错落有致,颇有一番情趣。花草靠里的位置上,有一个圆面的石桌,旁边放了两把手工制作的木靠椅。院子的一侧和后方各有一栋房子。后面那一栋是两层的小楼,另一栋是一层的矮房,两栋房子都是青砖绿瓦,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
“薇薇姐!”馨欣喊了一嗓子。院子一侧的房门里探身出来一个人,她戴着黑色的鸭舌帽,腰上挂了蓝黑的围裙,两手上、围裙上满是棕色的泥土。
“馨欣啊。”她笑着说。馨欣蹦跳着迎了过去。“这都是你的同事?”
“嗯,一起过来玩。我们要参观你的工作室。”
“什么工作室,作坊而已。”
“嘻嘻。冠廷,过来看看。”馨欣扭头笑着对我说,“这是白薇,他是霍冠廷。”
我们互相问了好,其他三人也跟了过来,同我们一起进了屋。那是个制作瓷器的作坊,右手边有两个制作陶坯的转盘,往里是一个搭在砖块上的厚案板,上面有不少的湿泥。中间有个棕色的长条矮桌,上面堆满了瓶瓶罐罐,应该是已经烧好的瓷器,边上还有些画笔以及乘颜料的碗碟,想必是用来在瓷器上作画的。
“修林哥。”馨欣和坐在一个转盘后的人打招呼。我看到他的脸,显得稚嫩,未经磨炼。浑身的泥土,掩盖不了他散发出的快乐的光芒。他们几个人在交谈着,我独自在作坊里走动。在房间的另一角,是一个窑,整体用红砖砌成,外面包了一层厚厚的黄泥。窑的下层是方形,里面正烧着火,上层是一个半球形,半球前端的开口被砖块堵住了,里面应该正烧制着瓷器。白烟就是从这个窑里冒出去的。
我注意到屋子另一侧的门外还有些什么,于是走了出去。原来还有一个棚子,棚顶也用青瓦覆盖着。棚子外面的空地上,是一排木头架子。架子上整齐地摆放着碗、盘子、罐子等,大都呈乳白色或青灰色。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在“晒坯”,也就是把成型的坯晾晒干透,然后才能放到窑里烧制。我站在木头架子前,环顾着四周。青瓦的棚子,木质的架子,乳白的陶坯,这之外,是青山、流水、绿竹,我久久地站定,看着这一切。
过了一会儿,馨欣喊我离开。我们和白薇、修林道了别,然后原路返回,继续沿着河岸往前走。我时不时地扭头看那个陶瓷作坊,觉得它离我那么近,又离我那么远。我由衷地喜欢,但又有些抗拒。
“是不是挺羡慕?”馨欣笑着问道。
“羡慕什么?”
“哼哼。他们是夫妻,都不大,三十岁吧。”
“是本地人吗?”
“不是,他们从B大学毕业后来的这里。”
“B大学?”
“对啊。”
“怪不得!”
“什么?”
“不像干这一行的。”
“哈哈。”
“那些瓶瓶罐罐做得挺漂亮,挺有趣的。”
“是吧。”
“不像是把瓷器当做,嗯……当做生意来做的。”
“嗯,他们是真喜欢干这个。连那几栋房子,都是他们自己盖的。”
“厉害。”我顿了顿,看了看前面,接着说道,“能看出来,他们是真喜欢。能做自己喜欢的事,真好啊。”“而且是在这么漂亮的环境里。”我又补上一句。
“是呀。”稍稍沉默之后,馨欣侧仰头看向我,说道,“看来你挺喜欢这里嘛?为什么想去天津呢?”
“我报的天津嘛。”我随口说道。“天津,呵。说不定,我还要回北京呢。”我又嘟囔了一句。
“什么?”
“啊,没什么。你说的瀑布在哪儿?”
“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仔细听的话,现在应该就能听到声音。”
我停下脚步,象征性地听了一下,接着问道:“那这条路的终点呢?是什么?”
“到了就知道啦,这么着急呀你。”
“我总是着急。”我无奈地笑了笑。
在不远处拐弯的地方,是一个小水坝。我们从坝上走过,山体上的树枝从水面上伸过来,像是要与我们握手,树投影在青色的水面上,为水中安静游动的小鱼,提供了一片阴凉。走过水坝,路和流水交换了位置,路在右,水在左。这时候,我才真切地听到了哗哗的水击打山石的声音。接着是一段缓慢左转的弯路,瀑布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大。走到一处,猛一抬头,瀑布就在不远处突然出现。那一片水域比别处更开阔,形成了一个水塘。水塘周围有不少巨大的石块。十几层楼高的瀑布,飞溅着白色的水花,不停地倾泻而下。他们几个下到河滩里去了。我在河边找了个还算平整的石头坐下来,安静地望着瀑布。巨大的哗哗的声响,裹挟着一阵凉意袭来。
休息了一会儿之后,我们继续往前走。一路上绿意盎然,景色怡人。路面不断升高,我不时回头,看身后逐渐远离的风景。将近正午时分,我们终于到达了路的尽头,那是位于峭壁上的一块突出的平台。太阳挪到了我们背后,所以平台上是一片阴凉地。平台外围有人用石块砌了很矮但是很宽的一圈围栏。我们坐在石块上,吹着惬意的凉风。放眼望去,翠绿的山峦绵延起伏,碧蓝的天空万里无云,构成了一幅绝美画面。大家只是看着,谁也不愿说话,怕自己的声音,打破这美好的画面。
顺着来时的路一直看过去,我又看到了那个陶瓷作坊,以及屋顶上悠悠升腾的一缕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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