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上)|香远泽厚

作者: 张氏春红 | 来源:发表于2017-08-12 00:49 被阅读0次

    清早,雾气将散未散。太阳照例在雾气之外,与山城的人和物像是隔着一层窗户纸。

    王婆和二拐子领着二十多个女孩子从后门走进朝天阁。

    来之前王婆特意让这些女孩们洗了澡、监督她们互相帮着把头发梳整齐,又给年纪在十岁以上的女孩子每人发了件蓝底白花的布衣裳,最后再让三个小丫头从大姑娘们换下来的旧衣服堆里捡出还不算太破烂的套在身上。

    王婆笑眯眯地看着,透过这一张张青涩的面孔她已经看见了一卷一卷叠好的明晃晃的大洋。

    三个小丫头里面荷花八岁,冬芽七岁,琉璃只有六岁半。

    冬芽本来挑了一件浅灰色的短褂子,冬芽抻着衣服翻看,发现这褂子上居然没打补丁。她正感意外时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刷”的一声抢走了衣服。

    “你个子矮,穿不了褂子,只有我才撑得起来。”荷花仰着她漂亮的脸蛋说。

    冬芽眼看着荷花拿走衣服却什么也不能说。小丫头们都知道荷花长得漂亮,王婆对她明显宽待。何况今天这个日子,王婆连热水和新衣服都舍得拿出来了,她要是为了一件旧衣与荷花争执,只会给自己招来一顿打骂。

    冬芽弯下腰在破衣服堆里翻捡,终于又挑了两件不太破的出来,一件自己穿,另一件递给琉璃。

    二十二个大姑娘、三个小姑娘沉默的按照王婆的要求打理自己,除了荷花没有人多说一个字。

    再热的洗澡水也不能让她们的身体暖和,再鲜艳的衣裳也遮盖不住灵魂深处透出来的灰败。她们是一群被亲人剥夺了生存和自由的权利、又即将被命运夺走健康和快乐的女人。


    朝天阁是四水归堂式的建筑,规模比衙门还大三四倍。光是天井就有两百多平米,一楼不设房间,全部打通了用屏风和纱帘做成通堂

    王婆让所有女孩子们从高到矮站成两排,她自己则垂着手站在队尾。

    七姐坐在正堂小圆桌前喝粥。偌大的院子里安静极了,只有七姐的羹匙偶尔碰触粥碗发出的轻响。

    喝完粥,七姐用食指挑着手帕擦了擦嘴角,说道:“带过来吧”。

    王婆立刻领着第一排左起第一个女孩子到七姐面前。她见七姐面色还好,就想着夸两句女孩子的好处也能多卖两个钱。她刚张开嘴还没来得及说话,七姐抬了抬手腕,轻轻一挥,仿佛要弹走一只小飞虫。

    王婆识趣地闭上嘴,退后几步。

    七姐长着一双狭长上挑的丹凤眼,双唇偏薄,此刻眼角和嘴角都略略往下垂着,看上去透着股厉害。

    七姐起身走近女孩。她的视线像是两把无形的钢刷,能把人从头到脚刮一遍。

    女孩身体开始颤抖,头垂得更低了。

    七姐绕着她走了一圈,视线落在那双比多数女孩长出三指的脚上,冷冷的说道:“下一个。”

    女孩轻轻吐了一口气,但是随即眼里落下两串泪珠。

    王婆走过去把那女孩带回原处,伸手在她腰上狠狠掐了一把,女孩疼得直缩肩膀,嘴里却一声也不敢出。

    王婆正打算领了第二个姑娘给七姐挑选,七姐忽然开口说道:“算了,我自己过来吧。”

    说完径直走到队伍前面,像庄户人买牲口似的从排头到排尾,把所有女孩筛了一遍。

    “牙齿太黄!”

    “皮肤太糙!”

    “骨架太大!”

    “这个嘛,开口说话我听听。”

    女孩子轻轻的喊了声“七姐”。

    七姐皱眉:“声音太粗!”

    二十二个大姑娘最后被七姐挑中的只有五个。被挑中的五个人眼睛里有了些精神,虽然仍是恐惧多过希望,但比起剩下那些没被挑中的、满眼绝望的同伴们,她们已经很幸运了。

    朝天阁是本地最好的风月场,这里的姑娘吃的穿的都是上等,招待的客人也是本地有头有脸的人物,如果有造化还能在年轻时就遇上合适的客人赎身出去做个小,下半辈子也有了着落;即便没那个造化也能偷偷攒些银子,等年纪大了不能接客时就找个妥帖的人假装给自己赎身,然后找个僻静的地方买处房子做个小买卖,安安静静的过下半辈子或者等死。

    没有被挑中的人会被卖到下等妓院,在那里能熬过虐待、熬过脏病活过三十岁的寥寥无几,等于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当然,也有运气好的有可能被卖到大户人家做丫鬟,不过那种可能性实在太小。大户人家买丫头讲究出身清白,最好是熟人介绍知根知底,基本上很少找人牙子。


    五个大姑娘花了七姐一百个银元,她本不想再买小丫头了,但是王婆说三个小丫头加起来只要十个大洋。

    荷花自打进门开始就一直竖着耳朵听,当听到这里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给七姐磕头,边哭边说她能吃苦能干活,只求七姐可怜她刚死了亲妈就被亲爹给卖了,求七姐菩萨心肠赏她一口饭吃。

    七姐停下喝茶的动作,略嫌不耐烦地抬眼看了看荷花,然后视线就停留在她脸上。

    荷花立刻跪着用膝盖挪向七姐。

    七姐伸手抬起荷花的下巴,很认真的看着她的脸。

    王婆见机赶紧央求七姐留下荷花,说她年纪小没长开尚且眉清目秀,可见是个好胚子,过不了两年准能出落成美人。

    七姐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说让她买也行,但是只能留两个而且只给五个大洋。

    于是八岁的荷花和身量高一些的冬芽被留了下来。

    来的时候是一群沉默的人,走的时候是一群沉默着哭泣的人。琉璃哭的尤其厉害。

    冬芽也哭了。

    她的眼泪刚流出来就被伺候七姐的大丫鬟打了一个嘴巴,立着眼睛告诉她留在朝天阁是天大的福分,笑还来不及再敢哭就滚回去找王婆。吓得冬芽赶紧擦干眼泪。

    七姐走后,一个叫杨嬷嬷的人给新进的姑娘们和小丫头讲规矩并且分配住处。

    七姐接手朝天阁之后定下规矩,新买来的姑娘不用马上接客,而是由年长的有经验的姑娘进行训练,从微笑、说话到吃饭、走路,两个月以后再起花名、挂牌子、正式接客。所有这些都与荷花和冬芽无关。她们被大丫头领去后院,等待她们的是洗不完的衣服、洗不完的碗碟、洗不完的蔬果……


    青楼是同时承载地狱和天堂的地方。

    天堂在前,地狱在后。

    朝天阁前院一楼是打通的厅堂,二楼和三楼分出大大小小二十多个房间。七姐当家后做了改革,取消天字一号、天字二号之类的老套称呼,给每个房间外面都挂上青竹制的词牌名,从“相见欢”到“瑞龙吟”,从“醉花阴”到“玉团儿”。

    房间有名字,房间里的女人却没了名字,她们的名字就是房间的名字。

    七姐的改革收到出乎意料的成绩。客人们一边摇头叹气,一边笑骂七姐有辱斯文,骂完了亲手把银元使劲按进她手心里,低声问:“真是玉团儿?”

    七姐总是笑而不语,竖着纤细的食指点点他油亮的脑门儿。她身旁唱弹词出身的大丫鬟已然吟唱:“铅华淡伫新妆束。好风韵、天然异俗。彼此知名,虽然初见,情分先熟。垆烟淡淡云屏曲。睡半醒、生香透肉。赖得相逢,若还虚过,生世不足。”

    听见一楼的曲子响起,二楼门外挂着“玉团儿”牌子的房门应时推开,一个皮肤白皙、身材丰腴的女人走出门来,半倚在栏杆内笑着向下斜睨过来,也不出声招呼,只把手里的锦帕轻轻一挥就转身回房,只是在转身之时状似有意又似无意挺挺她高耸的胸脯。

    没有哪个男人见到此情此景还有心情询问什么词牌名,早已三步并作两步跨上楼梯直奔房间而去。

    朝天阁火了,价码一涨再涨还是经常出现为争夺姑娘大打出手的场面,七姐一狠心买了五只驳壳枪,成为本省第一个自建武装护卫的妓院。从那以后七姐就成了本地响当当的一号人物,龙头会里她坐第五把交椅。

    道上人说起七姐都说她有才学有魄力,巾帼不让须眉。只有七姐自己知道,她每天进进出出看着朝天阁里那些青竹词牌有多么刺眼。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总想着有一天能一把火烧了所有带字的东西,除了账册子,一片纸都不留!


    荷花也不喜欢带字的东西,因为她不识字,不但不识字只要是看见像字的东西她就眼晕。

    她总是趁人不注意溜到一楼大厅上菜的侧门去,拨开珠帘往里偷看,前院里除了带字的东西她什么都喜欢,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

    她喜欢厅堂桌子上摆的点心,哪怕隔着几十米她好像都能闻到点心散发的香味;她喜欢女人们身上华美的锦缎,在烛光下映衬下五光十色;她喜欢看女人们依偎在各种男人怀里送他们出门时依依不舍的表情;她更喜欢看当男人走远后女人们转身就变脸的样子,比戏台上的变脸还精彩。

    每当这个时候荷花都开心极了,她好像有种本事,能从别人感觉悲伤或者炎凉的事情里挖掘出独特的趣味。

    往来上菜的大丫鬟一旦发现荷花偷看就会拧着她的耳朵把她扔回后院。

    “你等着看吧,再过两年我就到前院去,看她还敢拧我!”荷花一边揉着耳朵一边愤愤的对冬芽宣誓。

    冬芽听完她的宣誓,低下头用蒲扇轻轻扇着炉火,炉上熬着药罐子。

    “你就知道洗衣服、伺候药罐子,你这样怎么才有出头之日?”荷花简直要诧异雨冬芽的麻木。

    冬芽停下手里的蒲扇仰头看着荷花,她以为荷花还要继续发表一通雄心勃勃的演讲,像以往那样。

    谁知荷花跺跺脚一溜烟的跑了。她可没功夫和蠢货说闲话,有这时间不如去杨婆子那里瞧新人学规矩。她早些把规矩学会了,日后就能省了这道手续,早点进前院儿。杨婆子对荷花有些另眼相看,特许她洗完衣服之后帮忙跑个腿递个话什么的。荷花得此殊荣倒也懂得感恩,朝天阁所有人里面唯有她喊“杨嬷嬷”的声音甜得仿佛能看见流淌的糖汁。

    荷花跑远了,冬芽摇摇头继续轻打着蒲扇熬药。


    这里是朝天阁后院的后院。后院是厨房和丫鬟们住的地方,而后院的后院则是洗衣服、堆放杂物的地方,是新买来的小丫头住的地方,是对触犯规矩的姑娘关押行刑的地方,是朝天阁最阴暗的地方。

    靠墙四间西向的屋子又小又矮,所谓窗户就是在墙上掏个凳面大小的洞支上几根棍子再糊一层窗户纸。

    最东边一间住着长年生病的“四姑娘”,冬芽熬的药就是给四姑娘喝的。

    药熬好了,冬芽用一块布垫着手,把药汤倒进碗里,然后捧着碗走进四姑娘的房间。

    “辛苦你了。”四姑娘看见冬芽进来,放下手里的书,从床上半坐起来。她的床靠着窗户,窗户虽然不大而且这样白天才能看书。

    冬芽把药放在她床头的柜子上,又把油灯往旁边挪了挪:“太烫,稍微凉一凉再喝。”

    四姑娘笑着点头,问:“活都干完了?”

    冬芽说:“今晚没月亮,院子里已经看不清了。”

    四姑娘说:“那就等明天早起再洗吧。只是别晚了,省得挨打。”

    冬芽点头,她歪着身子轻轻在床沿儿上坐下,说:“荷花刚才又说了,她以后要进前院儿去。”

    四姑娘问:“你也想去吗?”

    四姑娘说话的时候眼睛看向冬芽的手,一个月不到这双手已经生了冻疮。眼前的小姑娘刚来的时候指甲圆润、皮肤细腻,说话不多但是咬文嚼字,怎么看都不像是下苦出身。奇怪的是不管旁人怎么问,她从来也不肯说自己的身世。

    冬芽没回答四姑娘的话,她的眼睛看着地面,油灯的光晕在地上投射出模模糊糊的昏黄,泥土夯实的地面仿佛看得见,可凝神看去又什么也看不出来。她转而看向四姑娘。四姑娘应该三十岁吧,像她娘一样在眼角有了细细的鱼尾纹,也像她娘一样喜欢看书。

    四姑娘在冬芽的注视下,忍不住用手抿了抿鬓角:“我看上去是不是很糟糕?”

    冬芽摇头:“您看起来有些像我娘。四姑娘今晚还念书么?”

    四姑娘说:“念。你娘也给你念书吗?”

    “嗯。她去世之前说应该给我讲讲韩非子。”

    四姑娘一愣,安慰地摸摸冬芽的辫稍,说:“那咱们今天不念花笺词了,改读韩非子。”

    冬芽点头。她跳下床沿儿跑到墙边的书架前站住,转过头来问:“四姑娘,是哪一本?”

    “第二排左起第九本。”

    冬芽把书从架上抽出来,双手捧着递给四姑娘。

    “冬芽,”四姑娘接过书轻轻说道,“我活不了多久了,这屋子里的书你若是有喜欢的就拿走,藏好了别被人发现就行。”

    冬芽惊讶的看着四姑娘:“怎么会?我听说你的药是七姐亲口吩咐杨嬷嬷给你的,都是好药,你只要坚持喝一定能好起来。”

    四姑娘凄凉一笑:“是的,正是她亲自吩咐人替我抓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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