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年喜欢上了嚼曼妥思,我就天天买曼妥思塞进他抽屉。他的手忍不住地去抠糖纸,嘴里含着糖还振振有词地说:“你别以为这样就能收买我当朋友。”我说,你这话是在骗我还是骗你自己?他气起来,把曼妥思往桌上一摔,宣布戒糖。
俞年最近很低落,因为他有一只脚坏了。
具体坏成什么样,他不肯让我看。我只知道他那个指甲以前坏过,现在又复发了,一跑就疼,所以只能慢慢地走。有一次,他请了一整节体育课的假,弄得我找不到人打羽毛球。
我也请假了,也不知道是按照哪一条祖训,开春这天要到山上去祭我妈。
走前我把桌上清了个干净,嘱咐俞年发到作业就先替我收着。我走到办公室,想再要一张书面的请假条,老师却都不在。我于是又走回来,写了张便条——
万国芳之不孝子万木谨启:先母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自木见弃,零丁孤苦;抚育之恩,忧思难忘。“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乌鸟之属,尚思反哺,况为人哉!时逢三月,草长莺飞。潦水初尽,万木森森。适彼白银,著我白衣。发其哀歌,招其离魂。愚诚微志,实乃天地之所共鉴,犹不足以报私情于万一。今当远离,临行涕零。木不及面诣尊师,不胜惶恐之情;谨拜表以闻。
写完又看了一遍,感觉很可笑。我把这便条贴在桌上,就背上书包走了。
时间又是开春了,依然没有虫子叫。我踩着去年厚厚的落叶登上山去,去找我妈妈的石碑。她的坟头树又冒出一簇新枝,快要齐肩高了。从天到地都是星星点点的新绿,像一张斑驳的没画完的水粉画。
这时有一只猫从树上溜下来,我后背感觉一阵冷风,回头一看,是妈妈来了。
“妈?你今天不上课吗?”
“今天星期六哎。”
哦,天上的学校双休日是没有课的。
我又说,“你来看我们给你上坟?”
“是的,鬼魂都爱看这个,这样他们可以怀念一下人间的悲伤。”
但是有个不成文的约定,鬼魂去看自己的祭祀礼,是不能让亲人发现自己的。他们只能躲在远处偷偷地看,有眼泪就往肚子里流。
远处响起了脚踩落叶的声音,是万林正在上来。妈妈飘起来一飞,坐到对面那棵大树的树梢上去了。
这就是祭祀了。万林在坟前跪了一跪,磕了三个头。我也在坟前跪了一跪,磕了三个头。然后排上几碟菜,点了两支好蜡烛。万林在地上画开一个圈,把落叶捡掉,把纸元宝倒进去。这整个过程他竟然一句话也没说。
我们并肩站在树林下,看那火光慢慢地升起来。上一次在这儿烧东西还是暑假,我坐在哪里,怎样把作业折的元宝投进火堆,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现在却这么严肃地烧起真元宝,使我有点想笑。我再一抬头,发现对面树梢上已经没有妈妈了。
万林收拾了东西,把我送回靖炀楼。
我进来时刚刚打过下课铃。我那张便条不在桌上了,在俞年手里。他举着笑嘻嘻地说:
“写得好,我终于见识到你的‘第四条大腿’了。”
我急了,想抢回来,但他比我高,手一抬我就捞不到。我扯着他的领子问:“你给别人看过没?”
他回答,“没。”
“那就算了,”我一屁股坐下,“你帮我扔了吧。”
他把纸揉成一团,却不去扔,站着对我说,“万木,你说先母怎么怎么样……都是开玩笑的,对不对?”
“你读不懂文言文啊,还来请教我。”
“我没读懂。”
“你是榆木脑袋瓜。”
俞年有点更低落了。我又重新跟他去吃了顿饭。可能我还是多陪陪他比较好吧。
星期天下午总还是能捞半天休息的。但是俞年的情况更坏了,他那只脚穿上了拖鞋,露着蓝色的袜子,袜子里很明显地肿着个大包。他妈妈今天也不在,没法来接他,也就是说他得一个人在学校呆一下午。
中午放学,我扶着俞年一步一步地走到食堂,陪他吃了顿午饭。然后找了部公共电话打给家里,说:“我下午留在这儿出黑板报,就不回去了。”
空荡荡的靖中,好像就只剩我们两个。到教室以后,我们挤在一张桌子上写了会儿作业,我习惯性地翘起我的脚。俞年也抬起脚要翘,我忙给他打下去说:“你不要命了。”俞年说:“我想到山上走走。”我不太情愿,因为那山上有妈妈的坟。但他是病人他最大,我拗不过他。
最后我扶着他走到山上去了,只上到半山腰,就是他上次打着电筒找我的地方。我不敢往上走,因为我好像看见树梢上有人影。我让俞年坐着树根等我,然后我一个人爬上去。
我没看错,果然是我妈。她说,“你又来这里干吗。”
“哼,我带来了你的好小伙子,俞年。”
“你们和好了?”
“可别说了。”
“都是青春期的孩子,闹点矛盾正常的。……”
我留了一会儿,想起俞年还在等我,忙忙地跑回去找他。他却不在那里了。
我叫他,“俞年!”
没有人回答。我提高嗓门再喊:“俞年!你在哪?”
我把俞年丢了。我心里萌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往山脚一找,没有;又跑回山顶,发现他踩着一地树叶和纸灰,背对着我站在那里。
他低着头,在读一块墓碑。那正是我妈妈的墓碑,写着“万国芳之墓,孝子万木敬立”。我心里顿时凉了,从胸口一直凉到脚跟。我从没和他提过这件事,但看来今天是逃不掉了。
那一刻连空气都没有声音。俞年转过来,拖着鞋一跛一跛地走到我跟前,问我:
“万木,这上面的万木,是你吗?”
我迟疑了一下,抬起头来看他,然后说:
“是我。”
想了一想,我又告诉他:“我妈妈是去年春天死的。”
他的表情一点也不惊讶,甚至可以说没有表情。我看他的眼睛里,却什么也找不到。他好像呆住了。很久他才说:
“对不起。”
“不不,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是我不好,做不了你的好朋友好同桌。”
他沉默了,翻了翻他的校服口袋,然后掏出手,把拳头伸到我面前,摊开掌心。手里是两块皱巴巴的心形巧克力。
“万木,马上二十二号了,我本来想等那天再送的,就先给你吧,这是你的生日礼物。”
我脑袋里咯噔一下,变得一片空白。我想到的仅有的反应就是贴上去,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对他说:
“俞年,别再和我吵架了,认我做朋友吧,俞年。”
“你一直是我的好朋友,好同桌……”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像一朵花在我耳边悄悄地开了。我感觉整个白银山都在沉默地等待着,就为了等到这一句话;然后,偷听的风也从树梢上升起,涌进了这片新生的树林。
我也不记得我抱了他多久,可能只有半分钟。他推开我说:
“够了够了,别恶心人啦。”
我扶起俞年,我们一步一步地往回走。夕阳下我感觉着他手臂的温度,看着树缝间若隐若现的靖炀楼,忽然找回了一种久违的感觉,那就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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