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八骏图》
教授丁说:
“大概每个人皆应当有一种辖制,方能像一个人。不管受神的、受鬼的、受法律的、受医生的、受金钱的、受名誉的、受牙痛的、受脚气的,必需有一点从外而来或由内而发的限制,才能够像一个人。一个不受任何拘束的人,表面看来极其自由,其实他做什么也不成功。因为他不是个人。他无拘无束,同时也就不会有多少气力。
我现在若一点儿不受拘束,一切欲望皆苦不了我,一切人事我不管,这绝不是个好现象。我有时想着就害怕。我明白,我自己居然能够活下去,还得感谢社会给我那一点拘束。若果没有它,我就自杀了。
若墨医生同我在这只小船上的座位虽相差不多,我们又同样还不结婚。可是,他讨厌女人。他说:一个女人在你身边时折磨你的身体,离开你身边时又折磨你的灵魂。女人是一个诗人想象的上帝,是一个浪子官能的上帝。
他口上尽管讨厌女人,不久却把一个双料上帝弄到家中做了太太,在裙子下讨生活了。
我一切恰恰同他相反。我对女人,许多女人皆发生兴味。那些肥的、瘦的,有点儿装模作样或是势利浅浮的,似乎只因为她们是女子,有女子的好处,也有女子的弱点,我就永远不讨厌她们。
我不能说出若墨先生那种警句,却比他更了解女人。许多讨厌女子的人,皆在很随便情形下同一个女子结了婚。我呢,我欢喜许多女子,对女人永远倾心,我却再也不会同一个女人结婚。
照我的哲学崇虚论来说,我早就应当自杀了。然而到今天还不自杀,就亏得这个世界上尚有一些女人。这些女人我皆很情欲地爱着她们。我在那种想象荒唐中疯人似的爱着她们。其中有一个我尤其倾心,但我却极力制止我自己的行为。始终不让她知道我爱她。我若让她知道了,她也许就会嫁给我。我不预备这一招。我逃避这一招。
我只想等到她有了四十岁,把那点女人极重要的光彩大部分已失去时,我再去告她,她失去了的,在我心上还好好地存在。
我为的是很情欲地爱她,总觉得单是得到了她还不成,我便尽她去嫁给一个明明白白一切皆不如我的人,使她同那男人在一处消磨尽这个美丽生命。到了她本身已衰老时,我的爱一定还新鲜而活泼。
达士先生有他的意见:
“您的打算还仍然同若墨医生差不多。您并不是在那里创造哲学,不过是在那里被哲学创造罢了。您同许多人一样,放远期账,表示远见与大胆,且以为将来必可对本翻利。但是您的账放得太远了,我为您担心。这种投资我并无发对理由,因为各人有各人耗费生命的权利和自由,这正同我打量投海,觉得投海是一种幸福时,您不便干涉一样。
不过我若是个女人,对于您的计划,可并无多少兴味。您有哲学,却缺少常识。您以为您到了那个年龄,脑子尚能有如今这样充满幻想,且以为女子到了四十岁,也还会如十八岁时那么多情善感。这真是糊涂。我敢说您必输到这上面。您若有兴味去看一本关于××的书籍,您会觉得您那哲学必须加以小小修改了。
您爱她,得给她。这是自然的道理。您爱她,使她归您,这还不够,因为时间威胁到你的爱,便想违反人类生命的秩序,而且说这一切皆为女子着想。我看看,这同束身缠脚一样,不大自然,有点儿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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