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
初春,时令还有些冷。雨声淅沥,滴滴答答拍打在林间的树叶之中。没有鸟鸣,林间很静,愈发衬得雨声的重。
湿润的空气侵入全身,忍不住一个激灵,酒意顿无。春风料峭,仿佛打了自己一个巴掌,一下子觉得,竟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
从前那些事,只是假装不去想,假装不记得。
一顶斗笠,一袭蓑衣,一双草鞋,一杆竹杖,雨越下越大,马蹄已经开始打滑,于是我只得下马徐行。江湖路远,忽然想唱首歌,吟首诗,打发这旅途寂寞。
假如自己不是那么爱作诗呢?那人生是不是又会有另一种可能。也许此刻,正身居庙堂之高,指点江山,推杯换盏。可是一夕之间,茶凉酒寒,那些豪言壮语,也迟早将随着这春风化作笑谈吧。也对,半生颠沛,也许也敌不过这宿命般的人生,一切都只不过是自己的孤高自傲,说到底,不过是泯然众人矣。
东坡种稻,劳苦之中,也曾感受过非江湖之远不能体会到的乐事。有屋五间,果丈数十畦,桑树百余棵,身耕妻蚕,假如与生活妥协,同人生和解,又何尝不能体会出一些聊以卒岁的快乐?
对,妥协。一蔬一饭,皆有金钱衡之,天地之间,物各有主,不是我的东西,就终究不是我的。既然只有这明月如霜,好风如水,山川湖海,日月星辰,是造物者的恩惠,那就一叶小舟,沧海寄余生。
这究竟是对人生的妥协,还是自我麻醉。
白日,醉卧花阴醉复醒,夜晚,夜饮东坡醒复醉。但聪明愚蠢都是眼前这清苦人生,哪有什么用?也许这人生百年并无规则,只有选择。
早该醒了。并不是桃花源里好耕田,而是这生活必须在这一粒米一粒粟中才能得以延续;并不是这诗与田园究竟有多好,而是没有这眼前的苟且,又何来沧海中的远方。我选择和解。
再不要时见幽人独往来,拣尽寒枝不肯栖,再不要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就算是酒贱常愁客少,我且对着清风皓月,云幕高张又如何?
不是妥协,是从心底而生的和解。同这穷途皆有定的人生和解,同这离合岂无缘的命运和解。唯有眼前这真实的生活,是我永远无法摆脱的,渺远天地间,我们彼此为伴,相看两不厌。
再要回去也来不及了,于是我只得继续往前赶。雨雾早已在山头斜照的阳光中消失殆尽,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苏东坡原诗:《定风波》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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